［鹧鸪天］谁道蟾宫万里遥，胸摩玉斧欲凌霄。未看奏疏匡唐代，已把文章续汉朝。青玉案，赤阑桥，佳期且俟董娇娆。班骓不比乌骓拙，要跨长江万顷潮。小生姓陆，名春英，字梅友，汉中大夫陆贾后也。家住维扬，书香世守。（叹介）不幸年才逾冠，亲已双凋，娇媾难谐，功名未就。负郭半分五十亩，仅敷糊口之资。传家倍蓄五车书，拟作出身之计。这都不在话下。小生与社友施石琮、祝念星颇共周旋，现借居施氏东斋，温习经史，斋与大屋隔墙，将一座园亭，又分两院。小生在前院居住，人迹罕到，实为幽雅。但祝生性多乖僻，施友也是宦家子弟，趣味不甚相亲。当此暮春独坐，好生闷人也！
【前腔】倦倚春风，春光易暮，那知春恨难穷。便蕃釐花谢，怎逐晓花空。漫有竹西歌吹，俏玉人何处相逢。只好把二分明月，付与画桥东。
闷坐已久，不免散行几步罢！
袖有青蛇未试锋，满天星斗郁藏胸。
高台何处悬明镜，看取云间陆士龙。
第三折评绣
【懒画眉】（老旦引贴上）借傍人家旧雕墙，恰似乌衣栖画梁。春归又见落花忙。护得雌雏长，恨玉剪翩翩影未双。
林下清风枉自夸，王郎遗恨夕阳斜。明珠不及昆山玉，也算庭前玉树花。老身谢氏，夫主姓崔，正德初曾除京职，奈去世六载，家业萧然。因与女儿玉蛾，使女香云，自彭城移至扬州，投托施门大姊。姊夫在朝为官，只有甥儿石琮、甥女翠娟，尽堪共处。但大墙透过门来，有此一落园亭，前后房屋甚多，中有湖山树木，俾俺栖息，尤为稳便。甥儿因就中间筑墙隔作两院，旁开角门，日逐封闭。前院留着燕游，近闻有姓陆的借居，乃甥儿窗友，这且由他。只是老身单生一女，年已及笄。手俨团香，堪制夫人之字；身今如玉，未吟吉士之诗。则为俺名门乍落，谁忆崔卢？又因他佳偶难寻，孰当潘陆？（叹介）咳！耽搁姻缘，何日得开怀抱也！前日大姊赠俺白雪汗巾，女儿见他明洁，将去挑绣，未知完否。香云，小姐哩？（贴）小姐有请！
【前腔】（旦上）要学男儿侍萱堂，只怕循陔兰未芳，寻思无计报春光。况复春飘荡，草亦无心空断肠。
不学崔徽画里身，只将诗卷结前因。闲时挑出新花鸟，要当斑衣悦母亲。（见介）母亲万福！（老旦）我儿罢了。问尔前日那巾绣完了么？（旦）绣完了。香云取来。（贴下取巾上介）奶奶，巾在此。（老旦看介）这不是桐花么凤？（旦）是也。母亲。（老旦）真绣得好也！我儿右掌心有一点朱痣，故应带此工巧来。
【锦缠道】则这指尖长，替东君花攒玉装。尔化作小鸾行，绣翎张，印来么凤双双。这桐花呵，正今春吐花小窗，到他年舒叶高冈。那么凤呵，做一对傍朝阳，整日价和鸣共向。天哪，有日哩，上高楼，遇仙郎，吹彻了箫声嘹亮，也不虚我丹穴毓鸾凰。
【前腔】（旦）步兰房，见闲阶桐花吐芳。一幅雪巾香。绣丝长，牵来倒挂双双。女儿呵，不能勾蜡珠儿凤团琐窗，只好把采丝儿花绣雕床。到不如绣个慈鸟呵，啣得玉粳香，还好向高枝供养。似他这傍花阴，小飞飏，虚冒了丹山名状，可不辜了将子老鸾凰。
（老旦）次第花开到刺桐。（旦）枝头小鸟语东风。
（丑）只今春色归何处？（老）迸在明光一幅中。
第四折惊卷
【临江仙】（小生上）去岁春归今岁又，斜阳仍下西楼，全家住在绿杨州。且亲诗赋友，莫作少年游。
小生施石琮，父拜尚书，师传大学，性耽经史，半年来已诵得白字三章；心爱宾朋，一月间便接过清谈两次。近日梅友兄搬来园内，坐书斋有个替身，不负他明窗净几；管园林得了副主，可免俺问柳寻花。恰才向崔姨问安，蛾姊不在，有诗卷在奁边，他往常不肯示人，今且偷来一看，背地还他。（翻卷看介）咦，看便看了，却不知好歹，怎处？也罢，把与老陆一看，便知分晓。（行介）出了大门，已踱到前园门首，且推进去。（叫介）梅友兄，又在窗里咿唔，学台试期尚早哩！（生上见介）原来是玉蕴兄，就此小亭请坐。（小生）有坐。（坐介）
【前腔】（生）不少名园虚白昼，多君扫榻相留。虽无明月照扬州，且将消夜酒，相与话春愁。
兄傍晚来此，想要与小弟联床夜话了？（小生）非也！有一卷诗，请兄一看。（生接翻介）《玉蛾手定稿》，这是闺秀了。头首是《题关盼盼诗后》（吟介）莫讶泉台不去随，恐公重色死应迟。高楼柱柱撑松节，岂待香山七字诗。好诗，好诗！我尝恨王鼎翁生祭文丞相，未为深知丞相之心。怎么女子有此高见？（又看介）这是《读李清照集》（吟介）红藕香残玉簟秋，罗裳轻解上兰舟。既用他词句谑之，妙！（又吟介）如卿夫婿难同穴，更有何人可白头。是，是！易安配合明诚，千秋佳话，卒后改醮，岂非恨事？地下闻此，何词以对？（问介）这玉蛾是何家女子？（小生背介）只说是妹子的，且自臊脾。（回介）是舍妹所作，不肯示人。弟与兄交好，偷来请正，便要还他。（生）天已将黑，不及遍阅，俾弟通宵快读，明朝反璧何如？（小生）使得。就此暂别，请了。不将旧雨谈今雨，只把诗魔逐睡魔。（下）（生）施兄已去，快点灯细读。（想介）明早便要还他，却怎处？也罢，连夜抄了一本，时常把玩，何等不妙！（点灯抄诗介）咦，真篇篇锦绣也！俺常自负能诗，对此陡惭形秽。昔人云：自抗逊机云之死也，天地精英之气，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此语道着小生了。
【梁州序】便做道晋初名句，云间佳构，潘陆居然堪偶。似他高唱，谁堪邢尹相俦。香烧无已，腕湼香山，未算真低首。家家团扇吾家旧，今日呵，不画男流画女流。女平原真堪绣。
（停笔想介）但未知容貌何如？嘻，我又痴了！有此佳句，自然是个佳人！
【前腔】若不是花颜雕玉，怎能勾珠肠舒绣。（嗅介）好把诗香细嗅，清如兰麝，怎非檀口香喉。嗤他神女未解清词，枉占巫山岫。（又写介）我这边行行微动春风手，他那里已似步步频回秋水眸。又何须，窥清昼。
（内作鸡鸣介）（生）夜已深了，且睡一觉，起五更录完便了。（放笔挑灯介）
【尾声】宵深还剔灯光透，便睡着呵，好照我痴魂一缕梦中游。直向绿字行间对玉眸。
簪花已倣夫人格，裂绢还抄幼妇词。
搨得徐熙双粉本，朝朝卧对好花枝。
第五折操湖
【北点绛唇】（净上）猛气横霄，龙吟虎啸吞湖峤。脚末轻捎，蹴倒君山了。
俺翻江大王是也！生长蛟龙之窟，郁蟠熊虎之姿，出没荆襄，已经三载。今日天气晴明，不免在洞庭波面，水操则个。孩儿们听俺号令！（众）嗄！（净）好把楼船五百艘，分作两队，排个穿海锁龙阵来！（众）嗄！（排阵介）
【混江龙】（净）雄兵猛剽，分行列阵势滔滔。百丈楼船插汉，三千水斾翻潮。雀轴阵横青草隘，犀军声沸洞庭焦。（对阵介）穿得那蓬莱岛裂，锁得那敖广心焦。（内放炮介）连天响彻轰雷炮，震得巴陵郡山翻蛇走，好似钱塘阵火烈龙跳。
（众跪介）禀大王，演阵已毕。（台上设高架）（丑上立架边介）（净）可差巧捷水军，上桅竿头演艺。（丑溜上桅竿头立介）
【油葫芦】（净）上立着三寸桅尖百丈高，下瞰着万顷风涛。便是昆奴矫捷，见了也魂摇。（丑跷一足介）（净）这跷足呵，敢则是丑铁拐托着葫芦掉。莽魁星踏着鼋鳌跳。（丑舞刀介）（净）这舞刀呵，高一步血淋淋捎着蟾宫兔，低一步羽纷纷截却雁门雕。（丑放火箭介）（净）这火箭呵，猛见一线电光飞，散作万道金蛇绕。只这火星中，要烧尽八十三万北军曹。
（生、小生上）（丑溜下跪介）禀大王，演艺已毕！（下）（净）可着精悍水军，在湖波里短打。（生、小生赴水短打介）
【天下乐】（净）尔看曰战休持寸铁敲，逐波趁潮，水影中声渐鏖。俺只愁赶却猪婆痴龙掉，还打到洞庭君殿上，蹋翻了柳毅书竂。俺有此精兵，不负我翻江二字表号。
（生、小生跪介）禀大王，演打已毕！（净）吩咐三军收船回泊！（众）嗄！
【煞尾】（净）八百水程宽，俺心还嫌小，那勾把舳舻摆掉。尔看七十二危峰斗势高，峰头遍插绣霜刀，还剩下一半赤缨标。便把那金湖水釀作香甘醥，还不勾吾军醉一遭。就脯却君山，怎遍饱。俺还要下兵徐、泗，直抢扬州。（望介）抬头望，已渴喉吞了广陵涛。
水国纵横十万兵，合操声撼岳阳城。
乘风直破长江浪，蹴倒淮扬一望平。
第六折跪斋
【字字双】（副净引末上）望见学堂惊破肚。（末）有虎！（副）偏要头攒这门户。（末）何苦！（副）做来文字真臭腐。（末）呕吐。（副）如何可解先生怒？（末）脱裤。
（副）啐！区区祝念星便是。老父官历六部，小子业专一经。（末）什么经？（副）《三字经》。家财也只百万，喜无难弟难兄。（末）公子这样豪富，说些排场话儿，与张一听听，何如？（副）我的排场，便在《三字经》上，听我道来。爷爷怕我苟不教，性乃迁，那知我是人之初，性不善。先生劝我戒之哉，宜勉力，我则只道戏有功，勤无益。论我命运曰水火，木金土，人都道好个此五行，本乎数。论我行止，曰仁义礼智信，我那管什么此五常，不容紊。若说起饭馔来，真个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我所食。若说起肴膳来，真个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我所饲。若论起管财，则那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我皆能知某数，识某文。若论起攻书，则那《论语》者二十篇，《孟子》者七篇止，我何曾口而诵，心而维。（末）不口诵心维，今日课期怎生打账？（副）不相干！前日见陆相公，他说心事不佳，明日要禀会。我便央他代做，尔暗传题目与他，等完寄我。（末）晓得！（副）能寻好鸟枝头，亦怕没落花水面皆。（末）自己心肝不肯呕，别人肠肚去当差。（俱下）
【粉蝶儿】（外上）三载青毡，只将好花看遍。古语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聚生徒思满腰缠，这十万贯便三千岁愁难满串。论甚么有酒食，就是冷斋筵，还须先生自馔。
不才在这琼花观，开馆三年，学徒虽多，只有春英陆生，诗文挺拔，定是翰苑之才，余皆景升、豚犬而已。
【四园春】洙泗渊源思昔年，三千弟子杏坛前，也只是七十二子得薪传。我只有数十人，有一个好的，也算得鹤立鸡群真矫然。若个个皆好呵，乡会榜没许多额数，只怕百万神仙选，挤破大罗天。
今日馆课，这早晚还没交卷？（副上）何必胸中能绣虎，但须指下会涂鸦。（交卷介）（外）尔这回到交得早！（看介）题是井上有李，不知有多少苦李哩！（惊介）怎么字字名隽，竟是玉茗瓣香！（怒介）为何文字不做，抄成文来搪塞我？（副）这、这、这是学生肝里抓出来。（外）既恁的，把破题说来我听。（副念介）李而在井上也，其物为已洁矣。李者夫人李也，有个夫人姓李的，坐在水井上，把个家伙，洗得干干净净了。（外）唗，这等胡说！快去长廊跪香。（副跪介）
【越恁好】（外）心似生金顽铁，便是生金顽铁，那似尔这心坚。煽炉炽炭，枉陶铸，到三年。若使朝廷开科，要绝钝的中状元，尔好将驽马先着鞭，高鸣金殿。咳，草堆腹，更把泥涂眼。同虫蚁，那得呼豚犬。
（下）（副回头介）呸，先生已去，还跪做甚！（起介）不是拈香不赌誓，如何屈膝空阶砌。平日文章抓替人，今朝罚跪教谁替。（气介）尔看这小陆，不替我做罢了，如何抄了成文，害我罚跪？罢罢，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只索等个机会，摆布他便了。（下）
第七折双窥
【夜游宫】（生上）镇日纱窗倚定，自挑灯又到天明。这两边稿本，一种诗情，早调并赓，心共韵，思同清。
［醉桃源］闲庭依旧草萋萋，那知春已归。王孙何事思依依，非关芳草稀。孤月上，数星微，流萤高下飞。愿为萤火入香闱，照他诗笔挥。小生春英，自得施玉蛾诗卷，朝夕吟咏，仍逐首步韵。今已十余日，才和一半，小生才思虽迟，一日还可百篇，何许久尚未和完？
【不是路】则为他笔墨英灵，吟着似檀口流香字字轻，我凭阑听分明。莺语细叮咛，因此朗吟千遍，才和一章，若早早和完呵，问卿卿奁间可有新诗句，再写涛笺付小生。到不如慢慢和来常酬咏，香咀谏果回甘永，入蔗中佳境。
小生常言，有佳句必是佳人。说便这等说，但想男人解咏亦有左思，女子能吟岂无嫫母？须是亲见一番才好。
【前腔】只是碧汉斜横，隔断牵牛织女星。便村溪净，苎萝怎作浣纱行。前数夜，那边似有女人声息。月微明，隔墙未送秋千影，空院如闻玉佩声。莫不玉蛾，亦在那里？遥思省，那厢罗袜穿芳径，是意中人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