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李千袭抬起右手坐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大袖翩翩,虽说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灰袍子,可配上这张脸,当真是举手投足皆是风流。
楚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垂下眼睛拱了拱手,在李千袭对面坐下,便看他正了正衣襟,缓缓道:
“歃血堂为太祖设立,机构特殊,仅听命于本朝皇帝一人,不受百官辖制,律法约束,执行暗杀、侦查等秘密任务。虽史册不传,但历代歃血堂救大宣于危难者甚数,堂中自有知晓。
“李千袭自长安十年始领歃血堂,如今已有一十五年,蒙圣恩,为左相也有一十六年,先帝亦于我有大恩,于公于私,李千袭都应与太安城和先帝同进退、共存亡。如今太安城已破,先帝龙驭上宾,我本应追随先帝而去,而不是还坐在这里。
“你是我还坐在此处的唯一原因。”李千袭道,语气平静。
他看了看楚泝接着道:“先帝领三万虎贲出城前歃血堂已做好万全准备,即使三万虎贲尽灭了,李千袭也可于万军中救先帝一人性命。但陛下不准。
“陛下最后的命令,是令我倾尽歃血堂之力,务必护你周全。”
听到此处楚泝抬起头看向李千袭,两人眼神接触,有一瞬间,楚泝觉得从那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睛里读出了什么,却转瞬即逝,归于沉寂。
“先帝之爱殿下,与你身上的秘密无关,与这天下亦无关。”李千袭继续缓缓说,“你出生那夜异象四起,锦岚殿红光冲天,禁城里四下走水。先帝召我入禁城时,娘娘已薨逝了,伺候的宫人七窍流血、死状诡异,众人皆不敢靠近。先帝不顾我等劝阻,执意将殿下护在怀中,我上前时,先帝只与我说了一句,爱卿今后,也会有女儿的。”
楚泝心中一颤,终是没禁住流下泪来。
“师父极力建议将殿下就地处理,与先帝大吵一架后愤然离去,于是那夜,我戴上面具,领了歃血堂。”李千袭看着面前案几,似乎陷入了回忆,“师父曾在几郡王之间多方周旋,因此殿下幼时屡次遇袭,生死旦夕之间。为保殿下周全,歃血堂做了些脏活儿,不仅是钦天监,几个郡王也都有涉及,因此慕容岳容不得殿下,实也怪不得他;对黄子砚,殿下也须多留心,老蜀郡王黄英的死因他是否知晓,或者说是否想追究,我至今尚还无法确定。”
楚泝认真听着,极力掩住心中震惊。
李千袭叹息一声继续说:“之所以与你说这些,只因今日七月十四,该是殿下的及笈礼,殿下已算成人,不再是个孩子了。如此李千袭便有一请。”
李千袭变坐为跪,躬身一揖:“先帝确是仅令李千袭随护殿下安全,并未做其他安排,但李千袭斗胆,恳请殿下驱鹄蛮、安内乱、复宣朝。若殿下不坐稳那个位子,这天下便无安全之地可言。”
楚泝擦干脸上泪水,端正了身体,对李千袭深深拜下:“先生劳心,楚泝允先生一诺。”
李千袭再拜:“臣但凭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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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该死的,老墨那边有消息没有。”黄子砚难得一身狼狈,昂贵的锦袍给撕了几个口子,始终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也沾了些泥灰,“王妃下手着实重啊,真是老太婆给我娶的好媳妇。”见黄正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黄子砚胡乱正了正衣襟又道:“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当真是名字起岔了,你且再去探探,只要看见老墨的踪迹,赶紧带他来见我。”
黄正领命去了。
黄子砚看着他走远了,才又咳了两声,背着手四下里看了看。
原本热闹非凡的雍都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城中几处喊杀、几处起火。不仅是雍都,整个蜀郡都按照他的计划乱了起来,这乱局从郡王府他桌上的账本起始,不足一月便已如火如荼,当真是势不可挡的乱世啊。
从今天起,他黄子砚从这蜀郡明面上的主人转入暗处,就让他们乱吧,越乱洗得越干净。黄子砚眯眼笑着搓了搓手,张望了一通看四下无人,转身走向一处烧烂了的废墟,一闪身,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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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
“臣不才,即日起到我们抵达流风回雪尚有一月有余,每日请殿下卯时初起身,二刻始到臣处听讲授,未时初墨白在她房中等你,教你些呼吸吐纳的法门,之后你可找红绡选种兵器,学些外家功夫,只求遇袭能自保便可。”李千袭道。
楚泝一一记下,见李千袭点了炉香,正襟危坐又道:“当今天下乱局,殿下须知敌我,方能应对。外敌一方,鹄八部号称十五万铁骑,事实上内部分裂明显,但其中五万精锐,仍是战力卓著,付影章手中的一万重甲铁骑长锋卫、一万健锐轻骑碎玉卫,乃我朝大敌。而元家军覆灭后,我中原可用之兵已屈指可数。
“我朝主要兵力有三:一为西北安西王元家军,据臣探查,如今皆已四散;二为青郡靖北王北府军,现有风、林、火、山四卫,共四万之数:风、火二卫皆是骑兵,然而北地不产良马,这骑兵倒也罢了;骁林卫善依托地利而战,士卒皆可引透甲弓五射;号称“不动如山”的盾山卫乃是天下无双的重甲步军,铁甲洪流碾压之下,所过之处皆平地也。
“三为原不二军,之所以说是原不二军,皆因如今不二军是否得用,臣尚不敢妄言。不二军三卫计四万人,仅听令于皇帝一人,实为我朝精锐,平日里却并不集结,多散驻各郡里处理赋税及弹压各郡势力之军务,国战时作为辎重军以控诸军,保障战局。
“正阳关一役,先帝执意出关一战,当时不二军正领皇命向王域集结未至,不二帅尹一驰却在王域,尹帅劝阻不成,只能追随先帝出征,殉国于正阳关外。少帅尹夏石领不二军大部尚在途中,便听闻噩耗,哀之皇帝宾天、主帅战死,怒之此战昏聩至极、不可理喻,于是率众愤然远遁山林,自树一帜。”
提及正阳关,楚泝脸色又黯淡下来。
依稀里她对不二帅尹一驰尚有些印象,似乎是个虬髯大眼的亲切伯伯,与父君关系极好。
有一回钦天监紫宸殿上颤颤兢兢的奏与父君,说有“客星犯御座”之象,父君只笑笑说无妨,是昨夜与尹一驰同眠,此人将脚伸到寡人肚腹上了而已。
尹伯伯像是从不会走正门,经常是从窗户或者是梁上忽然翻下来,谈吐粗俗。对她尚算亲厚,总喊她“小丫头”,脸上挂着惫懒的笑,常令人觉得,此人如何做得一军元帅。
正阳关的前一晚,尹伯伯依旧是笑,但看她的眼神却颇有些怨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遥记得末了,尹伯伯长笑一声道:“他妈的,纵横一生,竟折在小丫头一梦上!老子这就顶盔掼甲,陪你去罢!”这一次他可没走窗户房梁,而是一步步挨出门去。
楚泝低下头稳了稳心神,便又听李千袭道:“如今不二军分做两线,一支隐于青郡氿水南岸密林,另一在西南西泽附近,主帅正是尹夏石,立场尚不明确,歃血堂已前往探查。
“蜀郡富庶,黄子砚养有一支虎胆卫,有万人之数,主帅宋言川,师从原不二帅尹一驰,当是不可多得之帅才,虽从未出现在正面战场,但实力不容小觑;另外蜀郡还有一支水师,营设在虾子港,数目约莫有三万,其中中军巨舰卫可拉马匹战车,波涛中如履平地,两翼锦帆卫善登陆战与接舷战,士卒乃渔民或海盗出身,十分骁勇。
“息、商、阑三郡本身并无正规军,却有许多悍勇的少数民族分布盘踞,臣大概估算,若都可为我朝所用,数目也很可观,黄子砚早有谋算,半年后蜀郡、息、商、阑三郡都应已清洗干净,便只待殿下返回振臂一呼。
“我们带上的这几个人,息家人精于筹算,羽家善功机械关巧,黄子砚留下助他的墨家,是用药、用毒的大世家。”李千袭娓娓道来,“青郡北府军是最应争取的力量,初时臣尚有寄望,但慕容岳心结太深,靖北王郡主虽说与殿下无隙,但青郡与殿下之间她会选谁,尚不能确定;蜀郡似乎势弱,又是块肥肉,臣便有一问,若殿下是黄子砚,该当如何?”李千袭问道。
楚泝思索了片刻说:“把水搅混,乱局里求存。”
李千袭点了点头:“臣想听殿下讲讲,这水如何搅混?”
“若我是黄子砚,数月前得知乱世已成定局,便会先将可用资源转移或隐藏,若西南三郡已能为我所用,可以三郡为后方,静观蜀郡变化。”楚泝若有所思的说,“再稍加挑唆,就能使得鹄部和青郡先斗在一处。”
“嗯。”李千袭平静道,“但殿下低估了黄子砚,他不会离开蜀郡的,他只是从地上转入地下了而已,”李千袭喝了口茶,“蜀郡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黄子砚想收拾干净自己的地盘儿已经很多年了,但苦于这些势力根基深厚几乎不能撼动,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这许多年。如今这天大的好机会,怎能不好好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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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地下城
黄正领着来人进得门来,来人四下张望满脸诧异:“狐狸,光听说你王府让媳妇一把火烧了,你便新找了个去处,以为是临时搭个棚子算了,定是苦哈哈的等我救你呢。你这也夸张了吧,这'新去处’没个一年半载的修不出这规模啊。”来人吊儿郎当的说,脸上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淄黑的夜行衣上沾了好些尘土,他也不顾,倒是在门口剁了剁脚,抖净了鞋子上的灰尘。
这地方简直可称得上是地下宫殿,皆按照王府的建制,前堂后屋、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墨计走进来的时候,黄子砚正悠闲的给回廊下池子里的锦鲤投食。
“你管我,”黄子砚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留着等我死了就埋这里,省得另修了。”他将手里鱼米尽数撒进池子里,拍了拍手,“就说你名字没起好,无论干什么事儿都磨磨唧唧的,说好的七月十三,今儿几号了?指望你我怕是真的要埋这里。”
墨计往回廊上一坐,两只修长的胳膊展开搭在栏杆上:“你管我,十三这数不吉利,黄历上说昨日不宜进城。”
黄子砚翻了翻白眼:“你这倒是听了息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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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
“治世为君,当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然乱世为君,应先立志而后谋。先帝立志赤诚,但谋定不足,种种当断不断,令国破家亡,臣甚痛心。”李千袭埋首道。
“谋重制衡,知人所图,敌人也可为殿下所用;谋重识人,殿下可无大智,但要知人之智,可无大勇,但要任人以勇;谋重决断,令出必践,舍得分明,术柔而决刚;谋重听,时时提醒自己俯下身听听身边的声音,切勿一意而孤行。
“因此在这乱局中,黄子砚是不是忠心,殿下身边的人是不是忠心,都无甚关系,只要殿下心中清楚,何人可用,如何用,就很好了。当然,在此基础上,殿下若能更进一步,收得人心所向,乃为君之大善也。”
楚泝似有所悟的点点头。
李千袭起身行至舷窗前:“最后臣来说说氿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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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地下王府里的钟声响了十一下,已是戌时了。
墨计抬头看了看这地宫的“天空”,感叹了句有钱就是有钱啊。在他们阑郡,地上都见不着个宫殿,别说在地下了。原本他还坐等着看黄狐狸若真住进他们西南那些个竹子搭的、泥巴抹的、纸盒糊的“王府”里得愁成个什么样子,谁知道这家伙连给自己留的后路都如此穷奢极欲。
“如今慕容岳可当真是最大个儿的出头鸟了。”墨计说,“但我不明白,若蜀郡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付影章不应该是先吃下这块儿肥肉,再饱饱的去对付慕容岳么?”
“蜀郡想管事儿的多着呢,少了我,一个个就跳出来了,”黄子砚道,“刺儿多,没那么容易吃下嘴去,此时来趟蜀郡的浑水,无异于将整个后方露给了四万以逸待劳的北府军,倒不如先对准青郡,反正蜀郡正在内讧,构不成什么威胁。况且付影章身边尚有个暴躁老头子,我只漏了个消息给他,慕容岳一边与他们谈着“划谷而治”,一边还与我往来书信商量前后包抄了他们,据说老头子就气的靴子都扔了,不过是欠了一把火的事儿,”
黄子砚笑笑,冲墨计扬了扬眉毛:“因此就该你点火去了。”
墨计斜眼看着他:“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黄子砚嘿嘿一笑懒散靠向身后软枕:“对,你没几日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