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ula platyphylla)
白桦,新疆,喀纳斯
冬至日拍过一组照片:种子和各色落叶在结着薄冰的河流上拥挤着,起名叫“辉煌的种子”。解说很简单:河流,是种子运送自己的方式之一。网友看了,对“辉煌”这个词的用法很不满意,他不仅认为这“辉煌”没有“历时的过程感”,没有看到万事万物都有悲哀的一面,甚至怀疑起我的智力,还下诊断说这属于“年幼无知”的“辉煌”。
那些种子实在不“辉煌”,它们零落在冰里,在水里,那么小的一点,可就是那么小的一点种子,它们心里有一棵树,一株草——无论是参天大树或者只是株芥菜,这信念,让它心怀着种子,平静从容地承受流水的任何方向,在等待中。——当我俯身看冰面上的它们,这辉煌是我心里的,也是种子的。就拿白桦树来说,它一穗2.54厘米长、0.64厘米粗的果球里,可以容纳上千颗种子,而它在长这些种子的时候,大约也不知它们中是否有一粒能长成树吧。或者正是这种茫然的勇气,让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世界同在——如若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地点,它们似乎也不会去学习哈姆雷特去和自己讨论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据植物学家M.杜洛说,泡在水中的芥菜籽和桦树籽,即使过了20年,也同样能发芽。
落叶乔木白桦树可以长到25米高,胸径50厘米。它最主要的传播方式是风。——对空气动力学的运用,植物比人类开始得更早,也走得更远:白桦林的种子长得像艳丽的棕色蝴蝶,两侧各有一片宽阔透明的翼,在风中,它们充满了远方的虚无。——这飞蝶形的种子极小,极轻,天生合适飞翔——两百万颗白桦树的种子,也只有一公斤重。只要风力合适,它会像尘埃一般随风飘荡,转眼间就无影无踪。其数量之大,有人说,遇着冬春两季的大风天,假如在空中架上一张网,准能捞到不少漂浮的桦树籽——当风力停止,把它们随便扔到一个地方,如果地方合适,它们就会生长发芽,并逐步扩张,让我们在某一天看见水塘旁或者河流沿岸突然冒出一片片小小的、挺拔的白桦林。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棵白桦树母株,惟有白桦树皮上线型横生的“眼睛”,也在凝然眺望——是不是也在疑惑自己的来处呢?
它能望到穆迪的那片桦林么:山涧溪边,桦树枝条低垂,朱顶雀啄食着枝头的果穗,十分动人。那些枝条有20英尺长,比打包绳稍粗一些,鸟儿站在上面,若隐若现,摇来摆去,就好像钟的摆锤,虽然嘴闲不住,但也不会失去平衡——当然,从朱顶雀的角度来看,它是在进午餐;但白桦林可能不会这么想。
除了让风带着种子漫山遍野地飞翔外,鸟类也是白桦树选中的传播者之一。但这传播毫无约定性,让人凭空为白桦树担心:如果风吹错了方向,如果朱顶雀不准时到来?桦树们会不会也学文友研究起了《世说》《晋书》什么的,甚至学他朗诵起庾信的《哀江南赋》:“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生死契阔,不可问天。”?突然悲哀起来,担心自己长那么多种子可怎么办。
因为种子实在太多,如果它把孩子们全忧患一遍,我估计它连长出一粒种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树木存在的历史比人类要长得多,它们读狂风读暴雨读夜晚的黑,见识也不见得比人类少,却也没见识多到开始忧患,依然在天真幼稚、心思单纯、一代一代地结不计其数的种子并挥金如土——其实从人类的精子到达卵子从数量上讲也是辉煌到几至挥霍的:用上千万甚至上亿个精子去围攻有时甚至不存在的一个卵子,实在是无甚必要。但也许生命本质里就有一种富丽堂皇,一种气势磅礴,这种挥洒自如的气势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理解力,甚至还可以免除我对自己天真幼稚的羞愧,并顺便让达尔文写下:这种对生命气势磅礴的观点囊括了数种力量,先是由造物主吸纳,再转化为一种或数种形式,于是这个星球在重力的不断运转之下,原始的状态竟演化出这美妙绝伦的一切,而演化仍未停止。
因为演化仍未停止,新疆阿勒泰那片白桦林才出现在我眼前,带着它特有的洁净气息:它洁白的、在风中随时准备剥落的树皮,一枝枝地……
嗯,白桦林是可以这样说的:一枝一枝的。桦木科桦木属白桦林枝叶疏散,枝条柔软,合适迎风摇曳。白桦林的风中之姿相当端庄俊美,是以被称为“美人树”。吹过我的风,吹白桦林,那哗哗的声音也是洁净的,像风在山溪涧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地在翻书。白桦林树皮洁白,是因为含有35%的白色桦皮脑,在树皮上聚集成一层“银霜”所致。它的树皮纸质分层,用刀一划,能层层剥离。那硬质的“纸张”可以毕剥作响并合适写情书——小时候看一部小说还是电影,里面有一个守卫边疆的战士,用白桦树皮给恋人写信。后来这事儿就成了一个情结,弄得我总想着用白桦树皮给一个什么人写封情书。
在阿勒泰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和同行的朋友们围住几棵倒下的白桦树剥白桦的“纸张”,默默无言地剥了半个上午,剥完后一起放进车尾箱里,等想起时,那车和白桦树“信纸”已消失在空气中。虽然很想找回来,但又想想,就随它去吧,或者我也应该任我的“情书”如白桦的种子。如果它也喜欢庾信,我希望它大声朗诵他的另一赋: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斜看己识,试唤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