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ssia surattensis)
黄槐决明,海南,海口
一说“开黄花的树”很容易就想起梵高,大约是因为他画的那幅《开花的树》吧,还有就是他喜欢用强烈的黄色,但我的这树黄花,却不是梵高的那种。梵高的黄色自然是浓郁的,但那是内里有郁积,那爆发也是郁积之后无法可想的喷发,是有了重重心事的人矛盾百出的黄,当然也是人可以达到的最强烈的黄——同时抵达的最热烈的爱与怀疑。但这株树的黄花却是单纯嘹亮的,那单纯嘹亮的声音是铜制的小号,从它串串朵朵挂靠着的羽状复叶间左右上下、飘飘荡荡地吹出自己——仿佛可以看到花朵背后的吹号少年,嘟着嘴、喜悦着,那喜悦也是心思单纯的孩子,为拥有小号,为从小号里吹出声音都是自己的,而喜不自胜。
如果把那黄和人间的什么做比,我能想到的就是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上的黄——肯定就是这种黄。
它是我上海南岛入眼入心的第一株树。那会儿许是刚刚到热带的缘故,有诸多的不适应,租住的民房院子挤院子,房墙贴房墙,一味地郁闷着,连风都不肯来回旋一下;就职的单位也是人生地不熟,走到哪儿都像是走错了地方——除了单位院子的那片草坪。上班的路上,每每骑着单车转进大院,远远地就看到了它们,绿草坪上站着一排排开黄花的树,含花带露,立在清晨里,那如天地初开的海晏河清,让人心眼顿时为之一亮。这么一路地骑下去,一路都是清早浸了水的草坪,浸了水的闪闪烁烁的树和树上的小黄花,背衬着蓝天,让人感觉,和这陌生世界,终有一份熟悉。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这是台湾相思树。我就按台湾相思记了它们。后来有朋友说不是台湾相思树,是什么树,他也不知道——他大约不晓得我心里的损失。但是没关系,那树我记得,无论它叫什么名字,它在这个城市的人行道和庭园里,开着响铃般的黄花,随时都会遇着——我不会把它当成别的树的。
可是有一天,当我再一次把镜头对准它们时,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叫出它的名字,甚至就想坐在马路牙上,开黄花的树底下,问每一个过路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拿着拍得的照片去问学植物的朋友。他告诉我:是黄槐决明。原产印度及锡兰,我国华南各地有栽培。豆科植物黄槐决明,灌木或小乔木。叶具柄,在叶轴的最下部二或三对小叶间有二三枚棒状腺体,腺体长1~2毫米。你下次可以仔细去看看:它开花后结的荚果扁平、薄,带状。给我上完植物课,他忍不住感叹:它有极美的树冠……黄槐决明是我认识植物之初。
台湾植物园介绍它时说,黄槐类植物羽状叶常有夜合现象,夜晚留意它的叶片,整棵树的叶都折合着,好像要睡觉一样,用手摸一摸它的叶子,会有很幼嫩的感觉。——夜晚要“睡觉”的植物,只要我们留心,不难从周围的植物中观察到,比如合欢树、含羞草,比如花生、酢浆草、白屈菜、羊角豆……它们的叶子都是晚上闭合,白天展开的。除了叶子会“睡觉”,有些花儿也在晚上睡觉,比如睡莲、郁金香、番红花、蒲公英……但也有些特立独行的植物,它们选择在白天睡觉,比如晚香玉、烟草花、夜来香……而有时候是冬天,植物们会落尽叶子,整个儿进入休眠状态,这会儿的它们,各部分都停止了生长,在酣睡中度过它们的冬天;还有植物是部分地睡眠,比如腋芽。
植物学家把这种夜合、落叶等现象叫做睡眠运动。早在1880年,植物的睡眠运动就引起了达尔文的关注,他说:植物叶子在夜间停止活动,可减少自身热量的散发,从而有效地抵御了寒冷,因而有助于植物的成长。但因为没有更多的事实证明,达尔文的这个观点并未引起科学界的重视。到本世纪60年代,科学家们才开始研究植物的睡眠运动,并提出“抵御月光说”、“保温说”等等理论。看了众多理论,除了能确定植物们也会睡觉,我不明白事情却因此更多了。比如说:有睡眠运动的植物真的比其他没睡眠运动的植物长得快?有些植物在白天大明大放地睡觉也是为保温?没有明显睡眠表象的植物真的能忍着不偷偷睡一会?如若沿着这条路问下去,我想我很快就能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很高明地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但是还可以路过黄槐决明,还可以伸手摸摸它的叶子,感觉幼嫩如故,摸它时想:幸好自己不是喜欢吃含羞草的小动物或者昆虫,那些小动物们一碰含羞草,会发现食物突然在眼前消失了,不知它要因此疑惑多久呢。据说这是含羞草科植物们的自保方式之一。
前几天朋友来,逛海口回来说:上天桥时看到凤凰花开了。
我说:是和平南路上的吧,花是橘黄色的,不是舒婷诗里讲的那种“红硕花朵”呢。
她惊问:你怎么知道?
我笑:我就是知道。
从不知道这个城市收留我的第一棵树的名字,到知晓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里凤凰花的颜色,我想,我对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终有了一份熟悉。这么想时,看着吸进了全部夜色的树木微笑着:它们在黑夜移动自己的清香,我有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