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aver Somniferum)
野罂粟,新疆,伊犁
大烟花薄绢的红流入我的眼睛,不知是几岁,只知大约是在乡下的外婆家。在村边溪头的路途,敞门开户的人家院落里,偶然也会闪出它的风吹蝶舞。
那会儿,罂粟这个名字和它背后的历史和我的记忆还各自清安,只觉得大烟花的美艳是非人间的,和它依风柔弱的模样几不相称,只怕它就要顶不住下一股风了——风从它娇嫩的花瓣上流过去,它依着风,不拒不迎,只舞着自己,也就这般立在风中了。
一待完全成熟,罂粟蒴果就低垂在花梗上,稍有风吹草动,就如香炉般,一板一眼把烟雾般的种子细细地撒向空中,像一个出色的播种者。现在想想,罂粟的蒴果是精明且有远见的,如若它随便选择一个地方裂开掉落或者从底部打开自己,那样它的种子就会堆在脚底,无法发芽。而它的设计正是种子惟一的出路:蒴果的顶端。罂粟蒴果低垂的姿态也为它的种子迎合着风,但也只是恰如其分,不卑不亢。——可见哪怕是罂粟自己,也不会抽它蒴果浆液里面的疯狂,哪怕这疯狂如德·昆西在他著名的《瘾君子自白》所描绘的那般,是同时抵达的无穷的活动和无穷的安息……或者也是因为,罂粟和所有植物们无穷的活动和无穷的安息就在它自己的里面,是植物们内在就有的“对一切忧虑的无忧无虑的平静”。
1896年的某一天,抵达中国凉州的斯文·赫定看见“中国农民可以随意离开田间工作,而到教堂中向贞女玛丽雅行礼”,他觉得很奇怪。出生在甘肃永登农民家庭的外婆在表示感叹和惊奇时,会说:上帝啊。“上帝”在我童年的新疆,是一个极为奇怪的词,它只属于外婆偶然的感叹。许久之后,外婆才和我说起“鸦片”这个斯文·赫定在凉州似乎没看到的词——事实上在19世纪时,鸦片就和天主教基督教一起,在中国的大地上广为流传。
那会儿外婆家秋天时会用泥水砌粮仓放种子,里面存着外婆家下一年的田野。她的祖母和几个被鸦片枪击中的儿子,在这粮仓底部挖了小洞,用鞋装了粮食去换大烟来抽,到第二年开春,外婆的祖父打开粮仓,才发现新年春日田野已从粮仓的内部成空。
那会儿,罂粟的红、白、紫色和紫罗兰色的花儿,正在哪儿开放呢?而野罂粟开花的夏天,它四瓣单纯薄绢的黄灵动出的沟谷,是否已穿过外婆祖父空洞的粮仓,回到4000年前苏美尔人“欢乐草”的前世今生?
流动在两河流域聪明的苏美尔人在劳累或者情绪低落时,会去采集一种“特殊的草”,捣碎后煮汁喝,喝了这汁,心情立即变得明亮愉悦。他们为这种草起名叫罂粟,意为欢乐草。后来,这种“欢乐草”从小亚细亚通过埃及、腓尼基、克里特岛和塞浦路斯的贸易路线,以药材的身份传遍整个地中海地区。
“欢乐”被提纯是16世纪的事情:“医学化学”学派的创始人帕拉塞苏斯烧着希波克拉底等古代名医的论著,提纯了罂粟的“浆汁”。虽然那会儿它的身份还是镇痛药,但提纯的“欢乐”是危险的。
1806年,德国青年科学家弗里德里克·塞特尔内尔从鸦片中提纯出吗啡,命名为“摩尔甫斯”,即希腊神话里的睡梦之神。这与1753年植物学家林奈给罂粟分类的名字Papaver
sommiferum中的“催眠”之意异曲同工。19世纪初吗啡被用于催眠和外科手术。但人们很快发现,神是不好轻易惊动的。1860年,也就是中国的鸦片战争的后20年,英国颁布了限制鸦片消费的《药品法》。1866年,这个被惊动了的神,又从C.Y.怀特的炉子上换了张面孔出现了。1900年,实验人员对从怀特的炉子上升起的名叫海洛因的“神”再次测试,结果仍是“不太可能成瘾”。结果是,海洛因给20世纪西方世界带来报复性的浩劫:他们曾发动了罂粟内部的疯狂,他们曾在这花薄绢的红浪中,以英国海军的身份,在1840—1842年,仅用5艘战舰、3艘汽船和21艘运输船打败了有3亿人口、已被他们运来的鸦片提前击溃的、闭关自守的“天朝”大国。1906年,中国的鸦片消费量达39000吨。20世纪初,在中国有27%的成年男性吸食鸦片:在天朝的皇宫之内,深受毒瘾之苦的道光皇帝的三个儿子死于鸦片的烟雾;在甘肃永登,外婆的祖母和她的孩子用走路的鞋底挖空了田野。
当然,这不关罂粟和野罂粟的事儿,野罂粟与罂粟事儿是在风中,在天空星球不知疲倦的旋转中端然播种,这两种罂粟科罂粟属植物的蒴果液汁里都含有生物碱,可为人治病也可让人得病。
一年生草本植物罂粟目前主要种植地在亚洲土耳其到老挝的部分地区;多年生草本植物野罂粟分布于我国新疆、东北各省、内蒙古、河北、山西、宁夏、西藏等地的山地林缘、草甸、草甸草原和沟谷地带。蒙古、西伯利亚也有。中国北方地区少数民族常用野罂粟做草药,以全草或蒴果入药,用来止咳平喘、抗腹泻。其有效化学成分包括野罂粟碱和野罂粟醇等。
有一篇《野罂粟的化学成分及应用研究现状与发展前景》的文章中提到:研究表明野罂粟碱具有很好的镇痛作用,而无成瘾性。其镇痛原理不同于吗啡,根据中医戒毒的理论,野罂粟碱有可能在稽延性戒毒阶段发挥更大的功效。——看到这儿我突然担心从C.Y.怀特的炉子上升起的本来用来戒鸦片吗啡毒的海洛因,会从中国中医的炉子上再度探头。虽然野罂粟碱在野罂粟中含量很低,仅为万分之五到万分之六,而且野罂粟的野生资源十分有限,但人只要一发起疯,植物也常常会很乐意配合,比如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