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pulus euphratica)
胡杨飘絮,新疆,特克斯河边
作为明信片或风景图片的主角,胡杨常置身于波浪起伏的沙海,在沙漠金黄波浪的光与影中,显示它明亮的黄金,漫天夕照流在胡杨身上,像回了家。偶然它也会换个场景,旁边会有一道秋日清洌溪流,甚至溪流旁还有一小滩初雪,那会儿,背衬蓝天的胡杨便更充分地在风中运送它的黄金。
去年6月,在特克斯三乡马拉塔西河边,看那株大树漫天地飘着硕大的杨絮,落在草丛、拴马桩、河面上和哈萨克老人的身上、脸上、眼睑上。老人看我看这树,抬眼笑眯眯地说:托克拉克(维语:最美丽的树)。
啊,这同时有柳树杨树叶子的树,竟然就是“最美丽的树”胡杨?抬眼左看右看,心里还有不满:它怎么是绿油油的呢?杨絮还像个老婆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沙漠勇士怎么可以不穿戴它的黄金盔甲?
回到有绣有石榴花、沙枣花、玫瑰花、巴旦杏花地毯和毡顶的毡房,硕大的胡杨絮从敞开的天顶盖、打开的毡房门和毡房小窗追进来,甚至飘到我的奶茶碗里和我论理。可惜我不懂它在说什么,只在花团簇拥中对着毡房门坐着,看它喋喋不休的白。
在胡杨絮飘荡出的时间,毡房里煮着牛奶,炉边的一叠馕散发着麦子和烤它的胡杨木的香气;门外,哈萨克婶婶用胡杨树缝间流出的“胡杨泪”做的塔形肥皂在洗衣服,缓缓地哼着哈萨克歌;而哈萨克叔叔在收拾羊肠子,他缓慢地起身、蹲下的样子,似乎整个世界都可以停在他手间,停在他衣服的褶皱里;哈萨克弟弟正用梭梭柴烤着羊头,不时地抬头向门里瞥一眼,微微一笑,眼睑下就有两团黑黑的红晕;远处是马拉塔西河在喧响……光线在树木与树木的缝隙间,映照出米沃什的诗:
我相信在她们眼睛、睫毛和裙子的配合里
会流露出终极的真理。
是啊,我为什么要执着于风景画中的胡杨金黄?在远处的天山和近处毡房低低的阴影构成的世界里,胡杨为什么不可以是这个样子?这么想着时,抬眼再对胡杨,我想我看见了它。
当然,我也并不反对这个又称为胡桐、梧桐的胡杨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极端干旱贫瘠、严重的盐碱和酷寒酷暑中,长成4千多米的胡杨林带;不反对这种有6500万年历史的树,在库车千佛洞和甘肃敦煌铁匝沟中,成为第三纪地层中的化石;也不反对杨柳科落叶乔木、高可达15~30米的胡杨在无边的沙海或特克斯河边,在杨絮飘尽的秋日蓝天下,一路运送它叶片的黄金。
胡杨除了被称为托克拉克,还叫“会流泪的树”。胡杨的树皮划破后,会从伤口流出源源不断的树汁,如人流泪。《新疆舆图风土考》说:夏日炎蒸,其津液自树梢流出,凝结为琥珀状为胡桐泪,自树身流出色如白粉者为胡桐碱。《本草纲目》说胡杨泪可食用、洗衣、制肥皂——这让我想再次向李时珍致敬,是无数次中的一次:他竟然知道胡杨泪,竟然知道当地人除用它发面、制肥皂外,还用它清热解毒,治酸止痛。而我在新疆生活了那么多年,甚至用过无数次胡杨肥皂,却并不晓得它的来处。
当然这些都是从人的角度说胡杨,从胡杨的角度来说,它生活的地方太干旱了,为了生存,它在体内贮藏着大量的水分,越干旱的地方,它存的水就越多,据说用锯子把它的树干锯断,会流出一米多高的黄水。而它生活的地方,常常盐碱度极高,它体内盐碱贮藏过多时,就会从树缝、树的表皮和受伤处自动溢出米黄色的“胡杨泪”。这种用自己的身体搬运盐分的现象,是胡杨在生态学上的一大特点,也是它能适应干旱荒漠、土壤盐渍化的特殊本领。或者因为生存的条件过于苛刻,胡杨的木质变得极为坚硬,荷重超过了天山云杉,且极耐腐。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发现的2000多年前的楼兰古城中,房屋建材、棺木、独木舟、木碗、木盆、木勺、木抓都是胡杨木做成的。当地人说,胡杨长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烂。——这样的纪年法,如若让司马迁来写,应该入什么“纪”呢?
有胡杨林处,牧民们常把羊群赶到胡杨林里过冬。胡杨的叶片富含蛋白质和盐,在冬日冰冷的阳光中,可温暖羊的胃。胡杨的木材或者因为遭受盐碱侵蚀,心材较差,但边材纹理却极其漂亮细腻——写到这儿,我很想拥有一件胡杨木家具,可用它做什么呢?
去年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国际大巴扎闲逛时,遇着一家卖木雕的店,看见一尊维吾尔老人的木雕头像,店主说是胡杨硅化木的。驻足看了很久,因为胡杨木,也因为极喜雕像中老人的表情:他翘着胡子笑着,那苍老的俏皮在胡杨木里,是结结实实、亮晶晶的。拿在手上良久,又把他放回原处了——我已拥有了他的笑,我不想和他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