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竟也听闻吾之名号?”
“略有耳闻。”
“说来一听。”
“龙族为父子独传,无母先,万千子孙里才有一位龙女。烛龙生有九子,囚牛、睚眦、朝风、蒲牢、狴犴、狻猊、貔貅、螭吻、饕餮,幼子因肤貌不甚讨喜,获名‘饕餮’二字,当三界秩序稳固,八位兄长位居天界,奉为龙尊,龙族日益壮大,九州五岳,四海三山,所有神龙皆是八位龙尊之后,然而第九子,却辗转流落世间,后世称其为太古龙皇。”
“之后呢?”
“只有这些了,后事怕为曲解、讹传,使您不悦。”
神龙接道:“龙生九子,一为饕餮,此咒永不可解。龙一胎九子,幼子必为青黑巨龙,因族中壮大,黑龙亦遍布世间,他们与吾一般受不公相待,唯有在吾之羽鳞下方得一片安宁,吾虽无后,也对他们视如己出。直到一朝,烛九阴欲正血脉,灭去天地间除吾外所有黑龙,吾为子孙后世与之反目,相峙数百年。上古巫族一战后,祝融与共工相斗,令不周山天柱崩塌,吾率所有黑龙,受命永镇不周山,获名蠡山部,助水火二神看守天柱,方才得解。”
少年无语凝噎,眼中满含怨怼。
“小子,为何不忿?”
“此事不公。”
“你敢质疑创世古神,万龙之祖?”
“错便是错,莫说龙族,世间万物无谁不是平等。”
“曾几何时,吾亦这般妄想。你不过十岁有余,愿你走完尘世一生,仍能道出此番话语。”
“但愿,不过另有一事,此生永不会变。”
“何事?”
“人间有诸位石像以作祥物、图腾,在晚辈看来,您这般样貌威严、肃穆,胜过几位兄长千百倍。”
神龙沉寂许久,始终无法按捺心底之绪,仰望夜空,对月狂啸一阵,埋首道:“吾舍龙鳞一片,能听得这番恭维,倒也无妨。”
“此乃肺腑之言。”
“小子唤作何名?”
“晚辈不是已然说过?”
“尔等凡人,于吾渺若蝼蚁,须臾之间便已忘却。”
“伊祁尧,我会让您记住的。”
“如何让吾谨记,说来听听。”
“上古一战了却数百年,可依旧见众生疾苦,衣食不周,我虽年纪尚小,但有心一统九州大地,阻绝狼烟战火,让人族乃至众生远离困境,长此安居。”
“狂妄小子,空口大话,一统九州,乃是你高祖亦未做到之事。”
“将来的事,谁又能预料?”
话语间,神龙紧闭双目,眉宇中流出不吉征兆,一股热流自全身散发而出,少年问道:“您究竟怎么了,方才便见这伤势不浅,似乎与火有关,还会令神智冲动。”
“此事,却是不能提起。”
少年不再追问,可见他愈发严重,大喝一声:“尧,速速离去,吾受烈火焚心之苦,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一旦盛怒,恐怕会毁去一切。”
“不,我不能离开。”
“快去救你妻儿,再不走,只怕会遭受牵连,亦或是,烧成灰烬。”
然而少年自始至终未曾挪动一步,目光坚定地回答:“今晚我若离去,即使救回他们也无颜相对,不知如何教他们立于世间!”
黑龙燃起炽烈火焰,胜过皎洁的月光,染红整片仙境,山崖下水流渐显干涸,草木花叶亦近在咫尺,刹那间,炼狱火海笼罩住所有一切,离此地毁去,仿佛不过转眼之间。
可另一边,少年双手结印,阴阳二极渐渐浮出,五彩光芒围之旋转,光芒普泽神龙的整个身躯。
观望的雨蝶,不觉想起在昆仑修行时,自己的师父玄华道长所说,这世间最高的回护之术,并非针灸、气血、脉络,而是以阴阳五行之力灌注全身。只是却并非谁都能驱使,所谓医者仁心,大多拘泥于同族之间,唯有心怀天地万物者,才能催动阴阳五行的气息,便如此时这样。
源源不断的灵气溢出,不仅使神龙渐渐恢复平静,也泽被了飞瀑乱石、花叶草木,此地一切开始有了生命的迹象,火光熄灭,山巅又重归安宁,少年关怀道:“怎样,有无大碍?”
“五气真言......能施展此术者,莫非当真是天命之人?”
“我并不信什么天命,我命由我,不在天地。”
“勿要狂妄,你是否能一统九州,往后自有定论。至于今晚,便多谢相助。”
“是我该谢你才对,”少年紧紧手握一枚龙鳞,如对至宝,“其实,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以示回报。”
“吾乃太古神明,需你一介凡人报答?此事不必多提。”
月又近了一分,像是已到了最近的时候,月光照耀着山巅一人一龙,这一幕分外难忘,少年转身仰视,只觉大开眼界,欣然说着:“今晚不虚此行,竟能瞧见这一片月。”
“这处仙境有既定天轨,每过七十年会与月相近,就在今晚,就在此时。”
“可惜却被遮住一片。”
“月亦有盈亏,吾已算过,再等一周天,七十年后方是满月......吾便称你为尧,如何?”
“好啊,你称我为尧,我称你为龙。”
“尧,听闻在你们人间,满月象征团聚。”
“正是,龙,你面目忧思,可是想起了谁?”
“心有牵挂,无意赏月。吾所念之人乃西海龙女,名为月柔,而今是昆仑山西王母弟子。”
“如此,何须烦心牵挂?”
“有一事未了,不知她是否平安。”
“将来若有机会,我将去昆仑山,替你打听西海龙女的下落。”
“你?渺渺凡人,只怕连昆仑山的山门也无法迈进。”
“那待我成为九州帝君之时,西王母当会顾一薄面。”
“你这狂妄小子,心比天高,吾已等不及要看看,你究竟命途几何。尧,你我可有再见之日,可想看看此地七十年后,那不可多得的满月?”
“七十年后我若在世,恐怕也已临尽头,于此地眺望夜空回首一世,倒也甚好。只是我们人族虽盛,却不懂得长生之术、飞天之法,仙人梦中交托的宝物只能往返此地一回,七十年后就算有心,也无法前来。”
“小事一桩。”龙首又渐渐靠近少年,如星空般浩渺的眼瞳画出他的模样。
“尧,七十年后,吾将飞往陶唐帝都,载你翱翔九天,跨越星河,赴此看世间最美的月景。”
“好!待到那时,我也应当替你探听出龙女下落。”
“戏言勿要再提,你先学会如何为人夫、为人父,再想着九州帝君之事。”
少年倏尔忧愁:“可是,倘若七十年后我已不在……”
“无论你身在何地,吾都将找寻到你,即使已然忘掉,也会唤醒你此刻的记忆。”
“如此厉害,当真是通天彻地,无所不往。”
“吾于三界中,只有一处不能前去。”
“何地?”
“便是那太虚之外的三皇殿,有三皇五帝布下的结界,封印着七位巫族首领。”
“三皇殿……九黎神祗……上古之战时我虽未出生,未得一见,但也有所耳闻。倘若一朝在人间功德圆满,封神入圣,便愿镇守此地,令三界永远安定,不再有此番血难。”
神龙仰天大笑:“小子,再见之时,吾定要回顾你平生所有,细数你这些狂妄无知的宏图大愿,能实现几许。彼时,你可莫怕被吾奚落、讥讽,只恨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说过的话,自当竭尽心力去完成,如你所言,待到寿终之时,俯仰一生,无憾、无愧、无悔天地之间。”
“吾,拭目以待!”
“可是,你真的会来?总怕你又忘掉,将我区区凡人的话语当作戏言。龙,口说无凭,不如击掌为誓。”
“好,击掌为誓!”
擎天撼海的巨龙探出右爪,少年手握一拳置于其掌心,刹那之间,神龙像是幻化出一具人的形貌,虽有些虚无缥缈,闪烁不定,但两人的右手仍在夜空下紧紧相握。
龙皇道:“此一诺,为一生挚友。无论千年、万载,纵使生老病死,轮回往复,纵然天道无端,片刻难寻。这份约定,万世长留,你我友情,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