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云雾四散,天幕放晴,众生在劫后欢呼、祷告,拜谢上苍,彼此重逢,然而并不知晓,真正化解这一场浩劫的英雄儿女,已然不省人事,九死一生。
睡梦中,他们遵循着诺言,即使昏迷不醒,手也决不撒开,魔霭仍死死缠住不放,楰半昏半醒,漫无目的,沉下了海中。
一入水,巨大迟缓的身躯忽然变得疾驰,远胜过翱翔在碧空的雄鹰,沿途摧毁了许多洲屿,伤亡总在所难免,如今这般结果已是世间之幸。
一路海潮激荡,被毁去的一切从身边流过,可是,仍无谁松手,他们紧紧抓住楰,随之一起,飞向东北方天地的尽头。
南疆大地,雾荫朦胧的女娲神境,庄严肃穆的庙宇和宫台,一身华服的星萝站在擎天撼地的女娲神像前,仰望悬浮于空的圣灵石,双手抱拳默默祈祷,她卸去了无知、妖娆的少女装束,此时此刻温婉动人。
鸾殇悄然踏上祭坛,行至身后:“大祭司会否责怪我?若非有此请求,托你们的朋友去东海一探,他们也不会卷入这场灾劫,生死未卜。”
星萝微微摇头:“就算他们当初未曾前往,而今这样,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可惜,我也不知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就在两人话语间,圣灵石金光大盛,余辉洒满整座娲神台,比之先前大祭司的传承仪式有过而无不及。渐渐地,所有光芒朝着神像汇聚,从祭台上盘曲的蛇尾,流动至半空中曼妙的身姿,拨开云雾,照亮慈蔼与贤德的面容,女娲神像尽数浮现在二人眼前。
“怎么回事?”星萝诧异道。
“圣灵石有所感应,这是女娲幻影降临人间的前兆。”
“幻影?”
“已经隐去的古神留在人间的分身。”
“女娲娘娘为何回到人间?是会降临此地?”
“并非南疆,是有一处在召唤她,她是天地间最心忧众生疾苦的神,就算神隐,也永远注视着我们。”
动荡离九州远去,很快彻底恢复了平静,然而此时,楰已经沉入海中游移数千里,撞毁了他们曾到过的九黎祭坛,离天地尽头,不过一念之间。
三界、五行、六道,万物流转,阴阳持衡,或许从没有谁想过,就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众生只从上古纪事里听闻,一旦天柱崩塌,会令清浊二气重聚,回归混沌之态。
即使云遥等人,也并不知晓,如此依旧会让楰摧毁这一方天地。不过终究无法令其停下,他们确乎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拖延了足够的时辰,至于之后如何,已非自己所能改变。
海风轻抚沿岸,浪花拍打着礁石,睁开双眼,一切似曾见过,在逃出大鲲腹中时路经的那处幻境,可这一次,距天甚是遥远。众人就散落那一帘飞瀑之下,彼此都能望见对方,庆幸之余,不免疑惑。
“好险,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剑心道。
炎钧弯着腰,双手捧起一抔清水,水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容:“这一次应该不是幻境了。”
雨蝶道:“我们之前所见的这座岛屿,是洪荒时的模样,天与海相接,而此时,这里早已沉沦。”
“你们看那边!”
云遥一声高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流水畔多出了一块礁石,岩石上刻着深深的“希”字,没有龙飞凤舞、行云流水的笔法,像一个刚学会识字的孩童。
雨蝶道:“看来,我们确实到了楰梦中那个地方。”
举目瞭望,四周隐隐有魔霭环绕,却不知怕着什么,再没有曾经的狂傲与放肆,然而风中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鼻息之声,无疑大鲲就在这片海面下,海浪忽然高高跃起,如一座巍峨的山脉耸立在云遥等人眼前。
他们面朝大海,已失去了逃跑的余力,也许当海潮褪去,便会浮现出那遮天蔽日的身躯,像黑洞一样的巨口,再次将众人吞下。即使想到如此,也来不及反抗、挣扎,只是默默等待着。
有惊无险的是,一切就这样悄然平息了,如山的海浪沉下,一位女子踏着海面缓缓走来。
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衣女子,曾在大鲲之心处为他们驱散魔霭,才借此顺利逃脱。众人走到海边,踏在海草摇曳、海水淹没至脚踝的白沙岸中恭迎。
“汝等,是何人?”
“君上,您不记得我们了?”洛轻雪道,“先前是您救了我们。”
炎钧道:“不,我们先前所见,是她心中一寸善念,而此时,是真正苏醒后的她。当然也并非她的真身,而是幻化出的模样。”
“善念……吾……”女子有些懵懂。
云遥嘀咕着:“话说回来,这次又是谁救了我们?看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不像是……”
一缕缕金光从天而降,众人背后,光源渐渐陨落大地,照耀得他们无法睁眼,不敢回头,直到一切恢复如常,才转过身去。
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一袭白袍,卷领广袖,两肩后一个偌大的太极法印,围在太极圈外,八个方位均有一扇光晕,隐约可见“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大字的模样,不经意间,流露出压到一切的神力,却又如此温柔,让人没有一丝畏惧。
与之相比,云遥剑上的太极图案顿时有些黯淡、渺小。
女子长裙拖地,似乎未有双足,亦看不出任何步履,缓缓向众人平移而至,手中依稀出现一柄拂尘的影子,五指一挥,原本残留的几丝黑雾彻底消逝无踪,而随之,拂尘也散作星粒,飞向九天。
“您又是……”云遥支吾道。
“吾名,风里希……”
“是女娲幻影!”炎钧高呼道,“三皇封印,召唤出了她留在三界内的分身。”
云遥等人当即跪拜,埋首弓腰,白衣女子道:“万物平等,莫行卑礼。孩子们,感激诸位挽救三界,唤醒众生始祖。”
“不、不客气,应该的……”洛轻雪言语颤抖,勉强能答复几个字。
于是他们相继起身退去,远在一旁观望,天地尽头这座孤岛,只剩两位女子满含深情,相视而立。
“希。”
“楰。”
“千万年,吾终得一见。曾为寻你,几近覆灭九州,吞下一方土地,如今想来不过尔尔,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彼时吾正以黄土塑人,为世间传承盘古模样。听闻众神合力,令楰沉睡东海中,吾心亦有牵挂,有愧意。”
“希,你我曾许诺,在此处看尽世间一切,直到天地终了。”
“世事几多变迁,如你我,也不该妄下断言,悔之已晚。”
“诚然,天地初生时,吾等也不曾料之今日,便像这座孤岛,曾伸手可摘日月星辰,此时却已这般荒芜。”
“此地虽殁,却诞生无数更美的景致,楰两道飞往九州,可曾望见?那是洪流退去,生命移居大陆,历经千秋万代,累积至今。”
“吾曾心中仅有希一人,未多留意,只待今后梦中,好生洞悉一切。”
“楰将再度长眠?”
“然而,未见希本尊,仅一幻影,吾心中仍是些许不忿。灾劫、战乱之时,你为世间奔走不停,可当一切平复,为何不唤醒吾,而选择离开?”
“神隐,各自有所缘由。”
“吾只想得知,希为何隐去。”
“楰,这片由盘古所创的天地,无论一切如何流转,皆恒久不移,不多、不减,不消、不复。因而,吾等越是强大,越会阻碍万物生长。比之洪荒、太古,吾等几位神明孤然于世,吾更愿见此万物蓬勃之景。”
“明了……希,吾沉睡之时,梦见有一群半人半鱼的后世,世间称其为鲛人。他们无处落脚,在吾之背筑基、繁衍,盛极一时,连吾亦有所动容……还有,曾吞下的远古一州,至今仍有子民在吾腹中,顽强地活到今日,虽然血缘早已远隔,但仍像吾之子一般。或许,吾已能领会希所说的,心系苍生的情怀,吾将会保佑他们到最后一刻。”
两位女子面露微笑,额前紧触,双手握住彼此。
跨越千万年的约定,在这一刻完美,璀璨霞光照耀着观望的众人,目送她们的身影一点点消散。
“终于结束了吗?”云遥仰天长舒一口气。
炎钧微微点头:“封印已经修复,楰也彻底消除了心结,虽然会再度沉睡,但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任谁都无法再控制她,毕竟她也是位列天道的神。”
洛轻雪道:“她们这就走了?不把那个背后捣乱的元凶揪出来,捶进土里去……其实,我不明白,不就是一句话而已吗?古龙仙与云杉树、鲲祖与娲皇,还有,默默等候玄清师伯的霓裳姐姐……”
炎钧道:“古早之前,世间无诸尘杂事,众生眼明心净。今天我们可以任说无凭,胡言乱语,玩笑话随口而出,可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字,都是一份承诺。”
雨蝶道:“生活在这天地尽头的人,就像霓裳姑娘、巨子他们,开化不及中土,但也保留了许多先人的质朴、纯真。”
晴空朗朗,天高云淡,满身伤痕的他们在岸边各自休养着,时而听听海风,看潮起潮落,这一场九州大难终于了结,一切过往皆抛诸脑后。
可就在此时,谁也不曾预料到,当两位正神远去,残留于人间四处躲藏的魔雾再度浮现,这一次果断决绝地向众人袭来。
匆忙之中,他们起身聚拢围成一圈,然而却无任何抵抗之力,甚至来不及呼喊,很快,全然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