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女子本已踏进屋门一步,瞧见二人,又退出去仔细望了一遍,写有“长歌行”三个大字的旗幡迎着风沙飘荡。
她清楚记得那个人的俗名,尽管三百年已过,但此时,仍是有些迟疑:“抱歉,是我走错了,还是……”
“凝书。”吕长歌以极低的语调喊出两个字,如鸳自然听见,而远远停留在屋外的人,或许是读到唇语,只因为早已准备面对这一幕。
“师兄……”此人,赫然便是昆仑瑶宫中的凝书掌门,还是一样的温柔、娴静,时光仿佛回到三百年前,一刻也未曾流逝。
如鸳悄然立于一旁,她曾在楼兰幻境中看过这位女子,所以即使未听见呼喊,她也知是谁。
“你怎么来了?”吕长歌略带责备的口气,却又于心不忍,更多的是声音微微颤抖,“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答应,谁也别来见我。”
“你在信中说此事干系重大,我心想你已回到山下便来看看,亲口告知于你。抱歉,这一次没有听你的话。”
吕长歌叹息一声,此时,如鸳觉得自己似乎被遗忘,微微有些不忿,凝书像是有所察觉,转头打量了片刻。
“师兄,这位是……”
吕长歌两眼一转,笑着答道:“她、她叫王桂香,你可以叫她王寡妇,她住在隔壁,咱们是邻居。”
如鸳死死瞪了吕长歌一眼,却也不曾慌乱,毕竟活了数千载历经世事,顺势对着凝书笑道:“是是是,那啥,没别的我就先回去了。大哥、大妹子你们慢慢聊,大哥,咱俩的事回头再谈。”
“咱俩能有什么事?”吕长歌惊呼道。
“又跟我装蒜,咱俩还能有啥事,八字就差一撇了,非得请个媒人来不成?大哥,我先走了……”
“你给老子回来!”吕长歌怒喝一声,捡起扫帚追过去,如鸳却一个疾闪消失在屋外,他还想继续追,但实在不能将身后久违的人撂下。
“凝书,你、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吕长歌转身微笑着。
“她很美,只是不知是否可靠。”凝书面容微微苦涩,“我本还想着,若是弟子争气,掌门之位后继有人,我便能彻底放下重担来照顾你,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吕长歌无言以对,凝书一步步走进,来到眼前,深深望着那苍老的面孔:“真的是你,虽然容貌有变,但棱角、脸廓仍如当年。”
“是吗,连我自己都不曾觉得,还是你细心。”
“因为我永远记得你的模样,自楼兰城外匆匆一面,你头戴斗笠,我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究竟是多重的伤。”
“都过去了,除了左脸这一刀疤,余下的都已能一笑抿过。”
“其实你如今这般,比当年更有些风骨。”
“当真?呵,怪不得,我说为何越老,越有小姑娘围着我转,哈哈哈!”
笑了几声,却见凝书无意,吕长歌这才恍然记起,当年自己在她面前,尚且并非这般心性,笑容逐渐冻住,沉下气低声道:“先说正事好了。”
“嗯,”凝书轻轻点头,“你在信中问我,当今世上还有谁知你活着,可是发生了何事?”
“我怀疑自己被盯上了。”
“谁?”
“暂时无法肯定,所以才想问问你。”
“是你的仇人?”
“我曾经斩妖伏魔无数,的确会有不少仇人,但若真如此,眼下我身负重伤,应是下手最好的机会,不该错过。”
“重伤!”凝书忽然一惊。
“是樊海动的手,已无大碍,不必牵挂,你只要回答我便是。”
“知道玄清还活着的人,人界之中应当只有我们五个,对了,不久前玄真与我回过信,他说见到了你,不过我想他会守此秘密。”
“可除了你们,还有谁会怀疑我是玄清……”吕长歌伫立良久,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你先坐,我去烧壶茶水来。”
“不、不必了。”凝书环顾一圈,看着破旧的屋舍与沾满灰尘的桌椅,颇有些厌弃,怎奈屋内皆是如此,令她目光都无从置地,只能埋下头去。
“师兄,你……”
“凝书,怎么了?”
“三百年前世人以为你守护昆仑而牺牲,实则你赢下了那一战,却因冒犯上古神龙而被赐死,又逢唐尧神上为你求情,令伏羲大人法外开恩私放了你。我想过你会沉沦,会消瘦,会忿恨,甚至堕入邪魔外道我也不会离弃,可我实在不曾预料到……会是这样子。”
“我此时这般哪里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曾经的你,像是已经不在了。这屋舍、这衣装,一身的酒气……我甚至在想,你还能否再令承天出鞘,能否看到当年那璀璨的剑光。”
吕长歌顿时愣住了,缓缓退后两步:“别胡思乱想,身为掌门,做好你该做的就是。”
“师兄,我还有个疑问。”
“何事?”
“之前替你打听樊海,我在碧水城偶遇弟子槿汐,她说起楼兰之时你们遇到了明珠姑娘,还看到了曾经的我……”
吕长歌想了想,微微摇头:“那是几个孩子在折腾,我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问起,他们说年轻人的事,老头儿别多问。”
“你当真没有看过幻境中我的回忆?”
“不曾,怎么,难道你三百年前暗地里咒骂过我?”吕长歌笑道。
“没有,不是这一回事。”
“凝书,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我……”
“别想得太多,还有,暂时勿要告诉玄关、凝乐他们几人,有你开了先河,我怕他们也会一个接一个来烦我。”
“我不会说的,放心,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不会阻碍你与谁在一起。”
吕长歌一片怅然,想再辩解几句,却觉得都是徒劳,一直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目送凝书远去于悄然而至的夜色中。
月下的大漠,几分苍凉,几分清冷。吕长歌独坐荒山上对月而饮,满腹心事,一壶老酒转眼抖不出一滴来。
正逢此时,如鸳提了两坛美酒赶至,虽未开盖,酒香却已随着夜风飘来。如鸳扔出一坛到沙地中,滚落至吕长歌脚下。
“老贼,尝尝手艺,这是我以前在蜀中大雪山上亲手做的陈年佳酿,此番顺路取来了。”
吕长歌低头瞧了一眼,未曾拾起,也默不作声。
如鸳走近身前笑道:“我决定了,既然你嫌吵,那我便把酒馆改成酒坊,不过名字不能改,还是得叫‘短歌行’,呵呵。”
“你今天是何用意?谁跟你八字差一撇?”
“没别的,与她开个玩笑而已,怎么,毁去了你在她心中伟岸的模样?”
吕长歌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望向夜空满目忧愁:“她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高官门第。十几岁的时候,遇天灾降临,亲眷无一幸免,师父及时赶去救下她,见其天资不凡,便带回山上修行。从那以后,凝书便几乎没有离开过昆仑,她总是循规蹈矩,遵守着山中的一切,于长辈温婉有礼,与同门和善为亲,还没有来得及下山历练,便在浩劫之中临危受命,当上了掌门。”
“你是从何时起对她另眼相待?”
“我在门中书院许多年,一直未能完成学业,她当上夫子之后对我多有指点,却也于事无补。可她从不曾放弃我,一遍又一遍教我那些诗词歌赋,我告诉她与其这样费尽心力,不如在会考中帮我一把,我完成了学业,便可下山闯荡世间,一展宏图。谁知却被她回绝了,不卑不亢,从那时我便认为,她是下一代掌门的不二之选。”
“可你从未欠她什么,不必像这样,摆出一副全天下人没过好,都归咎于你的面孔。”
“我只是尽我所能,希望她少被世事所叨扰。”
“你们说的话我在屋外都听到了,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固执地与几位同门不再相见,让凝书挂念了数百年,如今才觉得曾经的师兄已经远去。人总要经历许多,她不能一辈子在你的庇护下,老实说,这一次我觉得她变了不少,与楼兰明珠的幻境中大相径庭,或许是掌门当得太久,我也说不上是怎样的变化,可你们常人寿数不过百年,三百年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
“可我也是多年后才明白她心中所想,彼时再见她一面,也晚矣。唉……我是否真的已经老了,已经无用武之地,数百年来举世安定,此地偶有妖邪作祟,昆仑山上的仙家也足以应付。先前与樊海决战之时,我所坚守的执念却反倒成为累赘。”
如鸳道:“如今回头怕是也晚了,一生难得有矢志不渝的追求,既如此,便不该半途而废。”
吕长歌无奈地摇摇头:“老狐狸,我求求你,既然咱们已经毫无瓜葛,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
“我爱去哪里你管得着?”
“你不走,那我走。”
“回来!”如鸳一把按下正打算起身的吕长歌,“伤还没好,又想去送死?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在何处不能养伤?”
“你只要留下来,从今往后一日两餐我包了,你准时拿碗筷过来便是。”
“怎么听着像个讨饭的?”
“我给你送过来总行了,你每月只需付我五钱银两。”
“五钱!我可没那么多,最多两钱。”
“你当老娘是善人财主!一顿三菜一汤,一个月才两钱。”
“那告辞了,我下海找他们去。”
“回来!两钱就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