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与昆仑之间是无边的沙海,这里有数不尽的小国,伴随着大漠的变化无常,千百年来兴衰更替难以预料。临近天山的一片荒漠中有许多断壁残垣,绿洲干涸,此地已无法居住,只有过往的商旅偶尔会在此歇脚。
清晨,阵阵微风带着些许黄沙扑面,残破的城垣上有一男一女,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遥相对望。
远处是一队来自中土的马商,刚在此地搭帐篷过了一夜,正收拾行李准备启程,看见城垣上的二人,不知不觉中为他们停留驻足。
转眼过去了一个时辰,这队马商都有些按捺不住,除了他们的头领依旧挺直腰板站在风沙中。左右两边是一胖一瘦两个小弟,或许站得太久,胖子两腿直哆嗦,实在无法撑下去了:“大哥,咱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他们到底何时才动手?”
马商头领淡淡答道:“别急,绝世高手过招,一定要等到万事俱备。因为这一战很可能事关武林地位,江湖格局,甚至危及人间!”
“可你怎么看出来他们是绝世高手的?”
“废话,这种破地方除了咱们过路的商人还能有谁?他们还能是两口子在这里对骂不成?”
“我看他们就像两口子。”
“无知!他们一定是怕这一战地动山摇,累及无辜百姓,才刻意挑在此地,却不想被我们所见,实在是天赐的机缘,如我所料不错,这二位就是传说中的马脸一刀马大侠和人如美玉心如蛇蝎的厉三十娘。”
“我只听过风云一刀、归海一刀,这马脸一刀是谁?”一旁的瘦子问道,“大哥,这俩名号该不会是你刚想出来的?”
“放屁!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江湖中事。”
“可他们谁是马大侠,谁又是厉三十娘?”
“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脑子?马脸一刀当然是那个脸上一道疤的老头子,厉三十娘就是那个美貌妇人。”
胖子道:“大哥,别怪兄弟说话难听,你呀,真是在酒馆里听书听入了魔,整天想着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咱们要是不赶在下月初抵达高昌国,错过了做买卖的日子,这不远千里的一趟可就白跑了。”
“生意永远有的做,但这样的场面错过一回,只怕是很难再见了。”
“可是……”
“嘘!他们出声了。”
风刮得愈发猛烈,漫天的风沙中,城垣上的一男一女终于开口。
男子双手拄着长剑道:“你来了。”
女子接道:“我来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
“我终究还是来了。”
“你终究还是追上了我。”
“我盯上的猎物,从来都跑不掉。你,为何不再挥剑?”
“太多往事让它越来越重,我不想再轻易挥起来。”
“可如今你的剑上,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即便是历尽世事磨难的你,也会为之惊慌失措。”
“当真?”
“当真。”
“呵,也许如此。”
“所以你还是不肯挥剑?”
“不肯。”
“当真?”
“当真。”
“为何?”
“因为你如是说,必然已经知道了我剑上的这个秘密。”
“不错,我的确知道了。”
“所以你会告诉我。”
“我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你一定会的。”
“罢了,念在我们数百年的恩怨,我就说与你听。”
“我在听。”
“听好了,你的剑,杵在了一堆骆驼粪上。”
“啊?”吕长歌猛然低下头,霎时惊慌失措,怒火中烧,继而仰天长啸一声:“你他娘的为何不早说?”
“之前没看见,应是被沙子埋住,刚才一阵风又吹开了。”如鸳淡然捋了捋长发。
远处的马商们听不清话语,但眼见这一幕,心中还是沸腾无比,不过很快,这二人似乎又平静下来。
“老贼,你都已经知道了,还不把剑拔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除非,你能把你的手绢借我一用。”
“滚!”
“那就算了,还是等到它彻底风干之后再干脆利落地拔出来。我说小狐狸呀……”
“呸!老娘当年叱咤妖道的时候,你还笼着裤衩在玩泥巴!”
“那我就叫你老狐狸行了吧。”吕长歌不耐烦地说道,“老狐狸,你打又打不过,追了老子半个月,从天南追到海北,你到底想干嘛?”
“你杀我夫君我认,但我一定要替世人揭穿你这个既虚伪又懦弱的孬种!说,当年昆仑劫难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何会被传成今天这样,说是你拿命护住了此地?”
吕长歌一声叹息:“唉,我承认我是个懦夫、孬种,当初太年轻夸下海口,等到真打起来才知远远敌不过他,所以我就跑了。等我再回来时劫难已然过去,而人们将一个死在其中、面目全非的弟子错认成了我,所以就成了今天这样,你可满意了?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我只想做一个酒鬼。”
“去告诉昆仑各派的仙家,看看他们给不给你机会。”
“那你就是让我死!”
“不对,你撒谎!”如鸳突然想起了什么,瞪着眼质问道,“如果你就这样跑了,那黑龙首领是被谁所伤?”
“你!你居然连他负伤的事都知道?”
“实不相瞒,当年我听闻昆仑浩劫,便也赶来此地想趁机取你狗命。可惜我似乎来晚了些,五千里的昆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去的诸派弟子,还有许多倒下的黑龙。我正在找你,抬头便看见九天之上一条巨龙,他的全身怕是有整座昆仑那么长,双眼像日月一般躲在云雾里四处游荡。曾经我以为自己千万年道行无所畏惧,那一刻才明白狐族与龙族,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他的目光忽然一下晃到我,我不敢停留当即离开,可在我飞出去不久,就听到背后的咆哮声,他居然受了伤,可受伤之后的他却是更加可怕,我终究没有再回去,那时我就想着你千万别死,一定要由我亲自来杀,结果……”
马商们借着风沙掩护一步步走来这里,想离两位绝世高手更近一些,可显然瞒不过这二人。
“这些家伙真是没完了!”如鸳看着趁机偷听的马商,亮出兵刃,似乎已对他们忍到极致。
吕长歌突然斥责道:“你想做什么?你跟我怎样出招都行,要是伤了这些无辜的人,想步你夫君的后尘不是?”
“你!”如鸳见吕长歌突然皱起眉头,知道这一句一定不是玩笑,此番竟是认怂了。可这围观的众人实在让她心烦。
就在此时,她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法子来,对着吕长歌大吼道:“老头子,这事没得商量!你要娶二房可以,但厨子和管家,你必须成全我和其中一个!”
此言一出,正在步步逼近的马商队伍忽然停下来,人群中一阵喧嚷。
胖子道:“大哥,我猜对了,他们就是两口子在这里吵架,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马商头领愣在原地,一阵哽咽,个中心酸无人能够理解,连眼角都闪烁出一点泪花:“二位,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大漠中变化无常,吕长歌也希望他们早些赶路,不要在此逗留,故而顺口接道:“孩子,你早问呐,早问我早告诉你了。”
“你们太可恨了!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两个绝世高手过招,你们,你们居然欺骗我的感情……”马商头领一边啜泣着,挥手大喊道,“去把咱的唐门暗器请来,好好教训这个老头子!”
吕长歌完全没有想到这些马商居然带着弩车,想要反抗,可他的剑还杵在粪堆上未干,不太愿意拔出来。眨眼间的犹豫,他已身中数十枚暗器,全身流淌着蛋清。
马商们一阵拍手叫好,尽情地嘲笑着这个有些可怜的人,但欢呼声中,还是有人向头领问道:“大哥,咱们明明有白菜梆子,何必要在弩车上装鸡蛋?”
“菜梆子?菜梆子能把他淋成那样?你们看看他那个模样可不可笑?哈哈哈!”
“可那都是咱们的粮食呀,这接下来一路只能白馍就着菜梆子了。”
马商头领如梦初醒,尽可能地忍着怒气,长叹一声:“唉,江湖之事终究与我无缘,咱们走吧。”
另一人道:“大哥,那个女人也不是好东西,咱们不也教训她一番?”
“算了,再扔下去,咱们怕是要饿死在沙漠里,去把唐门暗器收起来。”
“那这女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她了!”
吕长歌擦拭着满脸的鸡蛋,如鸳大笑道:“怎么样吕大侠,看着你一心要保护的百姓们这样对你,滋味是不是不好受?”
一群马商渐渐远去,如鸳望着那头领的背影,微微叹息道:“可怜的孩子,咱们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吕长歌怒斥道:“那是他活该!如果天底下走马的都像他这样不务正业,商贸还怎么流通,丝绸和瓷器怎么传过来,香料怎么运过去?你看他那浑浑噩噩的模样算什么?有梦就去追,大不了......”
“大不了像你这样脸上留下一道疤。”
“哼!”吕长歌被呛得无话可说,只能安静地继续用手抹着一脸生鸡蛋,突然惊呼一声:“糟了,居然还有颗双黄蛋!这会不会是什么不详的预兆?刚才只顾着和你说话,竟忘了向他们打听打听,算起来两个孩子应该快到天山了,他们不会御剑,不知是走路还是骑骆驼。”
“那些马商又回来了,你可以去打听了。”
“真的!”吕长歌一回头,却并未看见人影,心中正疑虑,忽然听到背后的风声。
若换作常人,这利爪此时已直入心脏,好在他终究有惊无险地躲过,轻轻一掌将如鸳打回去。
“老狐狸,你要报仇可以,要点儿脸行不行?”
“我这可是跟你学的,什么帝尧召唤神女,名虽不同,但招式的根基都是一样的。”
“你赶紧滚吧,别耽误我陪他们去找天山雪莲。”
“老贼,你身后有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老糊涂了,可以蠢到转眼被你骗两次?”
“我觉得前头几个字可以省掉……喂,我是说真的,你身后真的有人。”
“哎哟,我真的好怕呀,你是不是还想说人越来越近了?”
“没错,朝你走来了。”
“人是不是不只一个?”
“对,有……两个人。”
“是不是太少了?再加几个?”
“真的!你快回头呀!”
“嘿嘿,再回头老子是你孙子!”
“大叔……”云遥站在远处的沙丘上,拄着剑,身背着不省人事的洛轻雪,依稀看见前方熟悉的背影和长剑,强撑了许久的那一口气终于卸下,和背上的人一起倒在了沙地中。
“小牧!”吕长歌大吼一声飞奔而去,扬起的骆驼粪与鸡蛋壳向后溅洒,如鸳赶忙挥着长袖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