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来給我送饭,她每天都这时候来,我知道她来了,可是那天,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有另一个人在,因为两个人跟一个人是不一样的,连呼吸都不一样,我问你妈,是不是有人来了,她不说话,可我知道他在那里,我还,还闻到一股烟味……味道很浓……我问你妈,谁来了,是谁……你妈就是不回答……我想她一定在哭……但她一直忍着……后来这个人走了……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你妈才跟我说话……她说,她马上就要有工作了,那样她就能挣很多钱……她还说,她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不过五、六岁,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一个男人哭,更别说瞎子了。我觉得从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流下的泪水几乎可以汇成小河把我淹没。我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我能约略感受到他当时受到的心灵冲击,无异于亲眼看见一座大厦在他面前倒塌。而每当我想到他睁着一双瞎眼,在黑暗中挣扎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的那种心情时,总会觉得无比心酸。
他是在我八岁那年自杀的,那一年,他被查出患上了无法治愈的肝炎。本来我妈已经替他报名参加了一个盲人按摩员的培训班,可因为他体检不合格,他被取消了资格。在得到这个坏消息后的第二天,他便在公园投河自尽了。有人告诉我妈,他在自尽前,曾向公园里的游客打听河在哪里,有个好心人亲自将他带到了河边,我三舅还笑着跟人家聊了会儿天,然而那人走后,他便跳了河。警察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两个秤砣,那是我外公用来称垃圾的。我想他那时是下了决心要去死的。他没有留下遗书,只是把外公外婆給他的零花钱——大概是三块钱吧——和他的半导体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的枕头上面。他死后没多久,我外公外婆也因为太伤心相继得病去世。那一年,我一下子失去了三个亲人。
后来我知道,其实舅舅说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时我妈大概还不满20岁,正待业在家。据说,她那段时间非常彷徨,总想快点找份像样的工作,好早点摆脱“吃闲饭”的尴尬状态,可惜她资质不高,成绩一向不好,又不认识熟人,所以找来找去也只是找了些零活,我知道她拆过线头也糊过纸盒。
不过,从舅舅的叙述中,我知道,我妈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便真的找到了工作,她成了一家国营商店的店员。而现在,她是一家国营大商场的楼面经理,这对于像她这样的初中毕业生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
可是,照我奶奶的说法,无论我妈现在是什么职位,她永远摆脱不了出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奶奶曾经偷偷在我耳边说我妈的坏话,说她最大的缺点不是不擅长家务,而是她喜欢打小报告。
“你妈最喜欢偷偷记录别人的言行,然后报告领导了。这当然能帮她在单位里获得领导的赏识,可她的同事都讨厌她。” 奶奶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她的同事,我不会跟她说一句话。”我想,我跟奶奶的想法相同。
奶奶告诉我,我妈过去因为这个坏习惯,还曾经闯过祸。
“那个女人平常总受老公的虐待,一次大概是忍无可忍吧,她用菜刀砍死了那个男人,砍完后,她就逃走了。有天晚上,逃在外面的她偷偷跑回来看女儿,也是她倒霉,偏偏在进弄堂的时候碰见了你妈,你妈他们家就住在弄堂口的一个棚屋里,她认识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换作我,我一定就当没看见,可你妈却偷偷跟着那个女人回了家,等她确定就是那个杀夫犯后,她就打电话报了警。警察很快就到了,那女人想跳楼逃跑,可慌乱之中踩了个空,结果,她就这么摔死在底楼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觉得那户人家也很倒霉,没来由院子里多了个死人!——这事对你妈来说,当然没什么影响,有没有钞票奖励我不知道,但听说后来居委的人在弄堂口贴了一张大字报表杨她举报有功。那个年代反正什么怪事都有。对,站在法律的角度,她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假如我们国家真的有所谓的法律的话——但是站在人的角度,我觉得这件事只能说明她是个垃圾。”奶奶每每提到这件事,语气中总是充满了轻蔑,并且措辞激烈,好像随时会将老妈逐出家门。
“那你为什么让他们结婚?”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
奶奶听到这个问题笑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米色网眼毛衣,说道:“你爸告诉我这件事后,我本来是想反对的,但是后来考虑到他们各人的情况,我觉得,我也许不该这么挑剔。你妈虽然有不少缺点,但还算贤惠。再说,从小她爸妈忙于捡垃圾,恐怕连跟她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于是,她只能听老师的,可那时候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些……呵呵,怎么说呢,如果信以为真的话,百分百会变成个混蛋……呵呵,当然你妈还不至于那样。谁知道呢……”奶奶说到最后,总是含含糊糊的,但我大致能了解她的意思,她是想说,我妈虽然有不少缺点,但还不失为一个好媳妇好妻子,所以对过去的事,她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事实上,奶奶从来没当面责备过我妈,相反还常常赞扬她。
“加英,你做的很好。”
每当我妈做了什么还算过得去的菜肴时,我奶奶总是说这句话,有时候,她还会拉着我妈的手,和蔼可亲地说,“加英,你辛苦了。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这些话每每把我妈夸得心花怒放。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奶奶真不愧是个好演员。
总而言之,她们的关系非常融洽。我从来没在她们身上看见过报纸上所说的那些婆媳矛盾。哥们余青还常常羡慕我,“你们家多好,瞧我们家,我妈和我奶奶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最难过的就是我和我爸了,也不知道帮谁好。”
当然,我也喜欢我们家的融洽气氛,然而有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我就说不上来了。
2、情人
老爸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我听到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近乎嘶哑的叫声,接着是我妈惊慌失措地问话。最初她的声音很轻,后来突然响了起来。
“真的?!”我听到她在嚷,“什么时候?”声音里的惊恐和慌乱一览无余。
出什么事了?我睁开了眼睛。
老爸似乎轻声回答了她。可他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
接着,外面的客厅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我起初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可过了会儿,水龙头又哗哗响起,他们的说话声在水声里若隐若现。我隐约听他们提到,“箱子”“铁锹”、“烂泥”、“呼吸”“注射”“换衣服”之类的词,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它们似乎跟我父母的生活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我猜不出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很想走出去关上水龙头,问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就在这时,他们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知道他们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犹豫了半天,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从床上爬起,我刚打开房门,准备偷偷溜到他们的房门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他们的门又哗地一声打开了,令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妈居然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她身后还拉着一个行李箱。她把箱子拖出房间的时候,它很不听话地倒在了地上,她用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拉了起来,看这情形,我就知道那箱子是空的。
“你们要出门?”我问道。
我妈看见我,显得有些慌乱,但她的目光马上在我身上扫了起来,接着,她用平时的口吻数落道:“哎呀,你怎么就穿着短裤?连拖鞋也不穿,脚底最容易受凉了!你想感冒是不是?快,回去穿衣服!”就跟以往一样,每当我问她东的时候,她就回答西。
“妈!我在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出门?为什么带着箱子!”我大声道。这时,我看见爸在房间里低头收拾行李,他似乎完全没有想搭理我的意思,只顾自己低着头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中号的行李袋。“爸,你们要去哪儿?”我又轻声问了一遍。我看得出来,他情绪很低落。
“我们要去乡下看你的一个表叔,他生病了,病得很重。”我妈代替他作了回答,她又轻声问我爸,“你好了吗?”
我爸默默点头,随后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提着它走出了房间。
“表叔?哪里的表叔?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追在父亲身后问。
可他假装没听见。他提着箱子径直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回身对妈说了一句,“我在下面等你,”就走了出去。
我想追上去,我妈在身后拉住了我的衣服。
“别去烦他,你爸心情不好。”她道。
“我哪来的表叔?”我又问。
“你是没见过,他从没到我们家来过……他小时候跟你爸感情很好,现在得了重病,身边又没人,所以,我们要去照顾他几天……”我妈看着我身上的背心皱了皱眉,似乎又想再次数落我穿得少,但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致远,这几天妈妈不在家,你自己照顾自己,这里有些钱,你拿着去买饭吃的,我们顶多两三天就回来。”她掏出100元钱塞給我,又道,“不要老是买汉堡炸鸡,那些都是垃圾食品,要买就到隔壁饭店找周阿姨給你打饭,她认识妈妈,她会多給你菜的,不过,你最好下午一放学就把饭盒放在她那里,到五点后再去拿,到时候,她会把饭盒装满拿給你的,记得去的时候,不要走前门,在后面厨房外面的弄堂里等她,知道吗?爸妈不在时候,要小心门户,半年前有人撬门进来,偷走了我两条项链,其中一条还是你奶奶送给我的,现在想想我都肉痛,对了,假如你忘了带钥匙,记得啊,外面的篮子里我藏了一把,千万别跟你爸说,那是我偷偷放的,要是让他知道,他拿了之后一定不会还回去,还有,不要随便叫同学到家里来玩,也不要总是看闲书,虽然你成绩不错,可是学习还是要抓紧,周五要测验了吧?我看你……”老妈还想唠叨下去,我不得不打断了她。
“妈,表叔在哪里?他住在哪里?”
“他……”我妈的眼珠在眼眶里卡了一下,接着,她笑起来,“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在乡下,乡下,别问了,你又不认识他。”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在乡下还有亲戚。我怀疑她在说谎,可是想想她又好像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我,然而,等我想再问时,她已经匆匆拉开了房门。
“我会打电话給你的。致远,你自己当心点。”她边说边走出了门。
我手里捏着钱,走到客厅的窗前,朝楼下望去,我看见我爸在花坛旁边等着,不一会儿我妈出现了,他们肩并肩朝小区外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自由了。
我有两到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念头让我兴奋不已。虽然现在只有早上五点半,但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我要去一次工程路的铅笔厂。那里早就停产了,现在只剩下一个旧厂房,听说晚上九点以后,常有黑社会的人在那里集会。
余青去过一次,他告诉我,那次他正好碰上三个新成员加入,于是他有幸亲眼看见了歃血为盟的场面,当时还有酒吧的女招待登台献歌。
这辈子,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黑社会,所以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可是有我妈在,我永远无法在晚餐后溜出去。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认识郦雯的。
说是认识,其实早就见过,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只不过,她教的是初三,而我读高二。当时,我对她的所有认识只有三点,第一,她刚离婚不久,前夫就是教我们数学的李老师,第二,她大概比我大十岁,第三,她是全校公认的最靓女教师。
印象中,她的皮肤微微有些黑,脸长得很标致,身材婀娜,头发总是松松散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给人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慢悠悠地做完作业,吃完一份炸鸡汉堡和一大杯可乐后,便骑着我那辆“永久”向铅笔厂飞驰而去。本来我也叫了余青,可恰好他家来了客人,他实在走不开,没办法,最后我只能独自前往。
铅笔厂在工程路上,那里共有三家废弃的工厂,偌大的厂房并排而列,每个号码都几乎占用了几十米乃至几百迷的围墙,而高高的围墙外却一家店铺也没有,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这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十分冷寂。相对而言,对马路就要好一些,因为在拐角处的地方有一所补习学校,只是我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通常所有的课在晚上八点半之前就已经都结束了。
按照余青告诉我的路线,我直接将车骑到铅笔厂旁边的一条小弄堂里,那里有个垃圾桶,他通常都是踩着垃圾桶翻进厂区的,到时候再原路返回。然而很不巧,我去的时候,我居然没在余青说的地方找到垃圾桶。我在某个角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还看见有人将塑料袋装的垃圾丢在角落里,然而就是没找到余青说过的那两个铁皮的大垃圾桶。我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将它们挪了位置。这时,一墙之隔传来懒洋洋的打招呼声。
“味,黑皮呢?”有人问。听起来像个年轻人。
“马上就到。”另一个粗声粗气地答道。
两人似乎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隔墙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