侥幸的是颜崇义的墓碑尚在,方不至于张冠李戴。但这坟茔业已踏为平地,需仔细辨认,方隐约可见其轮廓。拜谒祭祀之后,孟子下令儿孙和弟子们向农夫借来了筐篑畚箕,从远处取土重筑坟丘,直干到日落西山,鸟雀归巢兽归林,才勉强称心。他只能以此来寄托哀思,熨慰这纵横的心皱。
公孙将军的后人世代在鲁为官,等孟子流落归来时,已经是他的曾孙公孙衍持家治业了。儿孙们一改先祖遗风,建起了豪华的别墅府邸,高墙深宅,奴仆若云,绫罗绸缎缠身,珍馐美味果腹,尽享荣华,饱受富贵,将军当日克勤克俭的家风荡然无存,杳无踪影。公孙衍还算知情达理,当他明确了孟子师徒的来意之后,盛设午宴款待贵宾,酒宴之后,陪客人到先祖坟上祭扫。孟子虔诚地拜祭,一如既往,只是那祭文祝词不同,他特别强调了四基山狩猎和创办子思书院这两件事,读着读着不禁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最令孟子伤情的还是恩师司徒牛,他是在祭祀过雄健南将军之后,孤身一人来到这曾经生活过三年的深山密林中的,因为他早已有誓言在先:永远不暴露与司徒牛间的师生关系。五十四年前的那三间草舍早已不在,只有一堵败墙隐于嵩莱之中。孟子发疯似地冲向这堵败墙,艰难地分开没人的枯草,在墙下搜索寻觅,发现了老师的部分家具的残骸——一个铜勺头,一堆盆碗瓦片,一只破铜盆,等等。他继续寻觅,范围在不断扩大,包括老师在世时喜欢去的那些地方,试图找到老师的坟墓,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不知过了多久,孟子于草丛中发现了一节腿骨。由这腿骨推断,当司徒老师病重期间,卧床不起,无依无靠,有野兽袭来,先饱餐一顿,然后将余下的尸骨拖走。孟子怀抱这节腿骨放声痛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恩师那佝偻可怜的身影,正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耕耘,辛勤地饲养,颠簸着捕蝉;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师生相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司徒老师是怎样用心血浇灌自己,用乳汁哺育自己,他严父般的不肯丝毫苟且,慈母似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孟子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哭过之后,他硬是用十个手指头挖开了干硬的土地,将这节腿骨埋于其中,然后用衣襟兜土,筑成了一个小小的坟茔。他的衣襟磨破了,十指淋漓着鲜红的血迹……
该拜的拜过了,该访的都访了,该祭的祭过了,孟子稍觉心安,于是静下心来,开始与万章、公孙丑等弟子着手阅读典籍,查阅文献,整理数十年来所记录的笔记和资料,做着著《孟子》的准备工作。这部书将记叙孟子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活动,阐明他的基本主张和思想。
当孟子四处访亲拜友,祭祀已故尊长的时候,邹之国君曾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孟子进宫,赴朝议事,都被孟子以“年老昏聩”为理由婉言谢绝了,从此不再关心过问政事。
一天,孟子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典籍,公都子于阅读中触景生情,突然问道:“世人皆称夫子好辩,请问原因何在?”
孟子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我难道真的好辩吗?我不得已呀!……”
于是孟子向公都子倾诉了自己不得不辩的苦衷:
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天下一时太平,一时混乱。唐尧之世,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茫茫大地成了鱼鳖蛇龙欢腾的王国,人民无安身立锥之所——平原的百姓爬到树上,架木为巢;高原和山丘上的人们穴洞栖身。尧命禹治水,禹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水势就下,高者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怀抱之水,凿山成峡,导之入海。茫茫大地之水,疏之,宣之,导之,掘地成河,储之于地。先后掘九河,疏济、泗,导江、汉,治黄、淮。奔波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根除了水患,消灭了害人的鸷禽猛兽,百姓得以重返故里,重建家园,安居乐业。
尧舜逝世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残暴之君不断出现,他们毁民宅以为深池,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们圈田占地以做园林,畜养珍禽异兽,供自己享乐奢侈之用。百姓失去了土地,无田可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背乡离井,四处流浪,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接踵而至,相继而兴,于是园林增加,深池变多,草泽扩大,禽兽繁衍。商纣王暴虐无道,视民若草芥,杀人如麻,天下大乱。周公辅佐武王伐纣,诛杀了暴君,继而伐奄国,逐飞廉,人不解甲,马不下鞍,先后消灭了五十余国,将狼虫虎豹、犀牛、大象统统赶到了远方,天下百姓无不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尚书》上说:“文王的谋略多么英明,武王的功烈多么伟大,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大家都正确而没有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