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门派不像寻常人家,以门庭宽窄论高低。
譬如,南寺派顾名思义,一众师徒和尚长居南寺,在蒙州的秀锦山巅;东极派在江州边东海中的东极岛上,住的也不过是竹楼;这云案派嘛,云案派掌门漂泊四海,一众弟子固然也遍布四方,要说云案派到底在哪儿,那谁也说不清。
所以细数下来,还是湟中派所在的湟中观也还算是“接地气”,且不愧为江湖大派。
湟中观共有五座青瓦木房,中为双层的三慎殿,东南西北分别为通天堂、白虎堂、玄武堂、紫薇堂和荇山居。而这一众从五湖四海而来的江湖侠客,便是被安排住在荇山居。
荇山居东有凉亭可眺望山景,西设校场可供人大展拳脚,中有偌大的庭院,绿石竞秀,回廊曲折环绕,十分怡人。
因明日就是武林大会,不仅各派弟子,还有众多在江湖上有名号的大侠都齐聚一堂,这荇山居,自然是热闹不已。
大多都是在回廊中低声交谈,神情无不谦逊有礼。按奈不住安静也有到西边校场切磋武艺的也大有人在,不过像幸颜这样也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也不习武的,就老老实实去屋中待着便好。
这沈笙一直跟着她们到荇山居,然后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待幸颜一行人刚踏入所居屋内时,她领着两个胡帮的大汉又出现了。
幸颜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二人,一人是大虎一人是二虎,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堵墙一样,将门口都堵死了。
“颜颜,你们还没吃饭吧?来来来,我让大虎二虎给你们带了饭菜!”沈笙笑眯眯的说着便如到了自家一样自然地走了进来,吩咐大虎、二虎将手中的酒菜放在餐案上。
这饭菜确实诱人,香喷喷的。自登山以来两天幸颜都没好好吃过饭了,见此佳肴她当然兴奋,蹦到餐案旁坐下,执起竹箸就要大快朵颐。
“等等!”幸梄大喊一声。
“怎么了?”幸颜回头问。
“我怕这个女妖精下毒!”幸梄倒是不客气,直言直语。“让我先用针试试再说!”
沈笙一听便生起气来,说:“这可是湟中派给我们胡帮端来的酒菜,我们都还没吃呢,我先送来给你们了,你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呵,不好意思,本公子我呢见小人就是小人,见君子就变君子。”幸梄阴阳怪气的说道。继而从药箱中抽出银针来,在酒菜中挨个细心试毒,见并无异样,才让幸颜动筷。
“看吧。”沈笙嘀咕。“小肚鸡肠!”
“哎呀,好啦好啦。”幸颜皱眉,心想真是服了这俩人,吵了一路还没完。“我肚子饿了,你们若是不饿,就去外边儿吵去,真烦人!”
“当然要吃!我就是特意端来和你一起吃的。”沈笙说着,立刻从餐案下抽出凳子,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幸颜,这时幸梄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坐下。
但沈笙坐下后却没有着急动筷,而是拄着下巴看着幸颜,说:“颜颜,我真的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我以为没有机会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居然在湟中又见面了,这是不是有缘?”
幸颜虽嘴里塞着食儿,但也不忘点头回应。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行踪,埋伏你们的吗?”
幸颜闻言将嘴里的东西都囫囵咽下,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笙见状笑了几声,说:“也是我们运气好。你们的那个手下那天夜里到医馆来买药,那时已经打烊了,掌柜的不卖。他就决定去偷。为了不被发现便到没去店里而去了药库,结果正好他要取的白附子这味药,库里没有了。只有铺中还有些,他便用库里的白附片去换了铺中的白附子,这两味药可是十分相像的。”
“原来如此……”沉默的幸梄突然开口。“这白附片入药前需得煎一个时辰,否则会中毒,若当日正好有人取了白附子这味药,实际取的是白附片,便会中毒。”
沈笙点点头,对于幸梄居然懂医有些意外,于是说起话来颇有些赏识的意味:“不错嘛居然还懂这些。”
幸梄不接茬,依旧冷淡道:“所以当日是有人中毒了,你们便发现药被换了,所以就顺藤摸瓜,摸到了年璐轩?”
“没错!我胡帮在丘镇想翻一个小偷出来,可不是难事儿,我们还查到你们收买了驻军长,要在冬至宵禁时出城。于是我便掳了个年璐轩小厮,查出来你们不久便还会丘镇,所以就在城外埋伏咯。”沈笙得意道。
“哼!诡计多端!”幸梄道。
“管你怎么说!”沈笙对着幸梄发狠,但转头对着幸颜时又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颜颜,你救了我,还救了整个胡帮,今天我就是带着大虎二虎来答谢你的。”
说罢她摆了摆手,大虎二虎便立刻跪到地上,对着幸颜磕头,这阵仗,吓得幸颜竹箸都掉了。两个近不惑之年的虎背大汉给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子磕头,这场景真是十分滑稽!
她连忙站起来想把二人拉起来,但却被沈笙拉住。
“还有胡帮其他人的,他们也得一起磕了。”她道。
“沈笙,你让他们起来吧!我不过二七,他们可是长辈,给我磕什么头嘛!”幸颜急道。对这沈笙的处事风格真是不敢恭维。
“那你不怪我之前算计你了?”沈笙问。
“我怪你就不会帮你啦,快让他们起来!”
沈笙这才让大虎,二虎起来,将幸颜推回凳子上,脸上难得一副认真的模样。道:“那咱们可就一笑泯恩仇啦,现在我们可就是朋友不是仇家了!”
幸梄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想说什么,但这时幸颜已经点头了。
沈笙见状,唇角一勾,道:“那好!咱们今天就义结金兰,以后你幸颜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话未落音,幸梄立刻拍案而起,怒道:“想得美,我跟你的仇可没消,我跟颜颜可是一母同胞,我的仇就是她的仇!”
“我看你就是个长舌妇,一个大男人,多管闲事!”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
“天啊!”幸颜忍不住捂起耳朵,这俩人又开始了!
这一天,真是片刻也没得安宁!
不过这金兰虽没结成,但沈笙确实对幸颜不错,知道幸颜衣物甚薄,便差人去寻了条大氅,让她御寒,到了晚上又是送炭盆又是送棉被的,这湟中派该待客的活儿都让她一人揽了去。
她也不问幸颜是哪门哪派,为何扮成男装,只关心幸颜衣食住行,倒是十分贴心。
这一夜,同时也在幸梄与沈笙的吵闹中结束了。
到了翌日寅时,天边都还未泛起鱼肚白,观中便震起响彻四方的钟鸣,只一声,便将所有还在睡梦中的人惊醒。但其实,更早时,各名门大派早已陆续到校场,或是园中如常修习,一刻不敢怠慢。
唯有像幸颜一行人,及胡帮等江湖小帮,还在屋内呼呼大睡。不过“武林盟主”这等头衔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太大了些,除非来一阵大风将各大门派的人都刮走了,才能落到他们头上。
所以这震耳欲聋的钟鸣在他们耳中就如更响了些的鸡叫罢了,响了与响无异。
不过幸颜也未安稳睡了多久,才一会儿,便被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吵醒。
幸颜与幸梄所住的这屋子有东、西、南三间,幸颜睡的便是临最近门的西间,于是这敲门声倒是吵得她最响,也敲散了她沉重的睡意。她揉了揉眼睛,问了一句是谁。
“幸颜姑娘,是属下成澜。”
这熟悉的声音让幸颜立刻回神,顿时让她立刻精神了许多,她想立刻去开门,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还穿着里衣,于是便手忙脚乱穿好衣服,黑暗中还打翻了不少东西,她也没去管,只跌跌撞撞地开了门。
见成澜真的好好的站在门外呢,幸颜一下子便欣喜不已,笑的十分开心。
“成澜姐!”她唤道。“太好了,你没事儿了!”
成澜也莞尔:“属下当然没事!都这么久了,这么点儿伤怎么还没好呢?”
“嗯嗯!”幸颜连忙点头:“原来最后一人是你啊成澜姐,成枢还给我卖关子呢!”
成澜闻言愣一会,但立刻又点头,说了几句成枢的不是。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未被幸颜注意的人突然开口:“成澜来,是为了继续照顾你与幸梄的衣食起居。”
这声音也是十分熟悉的!
传到幸颜的耳中又直接落到了心上,令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她不由得缓缓转过头看着那人,他依旧是白袍于身,玉带腰前。
两个月未见了,她竟然有些想念,虽然他那么冷淡,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但是……
“邻足公子。”幸颜下意识唤了一声。
“此次武林大会,你便跟着我,坐在我身旁便可,不要随便与人交谈,说话。”邻足公子冷言如旧,甚至未说一句“好久不见”,这般毫无人情味,让幸颜极其失望。
但她似乎不死心。
“夏子安大人是您派来替我们解围的吗?”
“此事本公子也听成澜说起,你确实聪明,助胡帮化解死难。”邻足公子一本正经的答非所问。
幸颜见状话语又提到嗓子眼想继续问,但转念想了想,便觉罢了。他说的文不对题,不也就想告诉她,他不想说吗?既然这样又何必追问。
于是她微微颔首,想藏住自己脸上掩盖不住的伤心神色。
“成澜。”
“是,公子。”
“半个时辰内将他二人打理好。”邻足公子吩咐。
说完他便走了,两三步便消失在转角处。
幸颜没有看他,也知道他走开的背影是何模样。
“幸颜姑娘……”成澜想安慰幸颜,欲言又止。
这女人是很懂女人的,但这男人若要懂女人,那得经历些女人。所以成澜知晓幸颜此刻的心意,更是早就看出来了。
“成澜姐……”幸颜转而看向成澜,蓦地扯出一个笑容。“叫我颜儿或者颜姑娘吧,幸颜姑娘听着好生分,经丘镇一劫,我们难道还算不上生死之交吗?”
成澜动容,点头,认真的唤了一句——颜姑娘。
到了卯正时刻,幸颜已梳妆完毕,她依旧是一副书香门第的小公子的打扮,但幸梄已然换上玉白短打,青绿裈袴,软底长靴,以便活动。
二人刚踏出屋子,便见沈笙及一干大汉在门外等候,成澜见到沈笙还吃了一惊,心中有所警觉,但见幸颜对沈笙的亲近似乎已然习惯,才知二人已不计前嫌。
这武林大会是在湟中观,通天堂门外的高台举行。这高台长宽均有四十尺有余,需攀过五十五阶石阶才可至。石阶两旁的大理石扶栏向上下延伸,每隔几阶台阶便有一根望柱,看上去十分精致。
两根近三尺宽的青色砂石柱屹立于阶梯前,柱面光滑平整,柱头蹲坐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异兽。
这两柱间垂挂了不少红布,从石柱又缠到阶梯上的望柱,攀爬直上,乱中有序,也彰显了高台比武之威。
各门各派均齐座于柱前的校场,最首的,为六大派,于中的是江湖名门,最尾的,便是各小帮派。幸颜与沈笙,便是在最尾处。
他们来到这里时,成枢已经等候多时。按他所说,请衣阁虽排在各门派最末,但也应在最正处,故而赶早而来,取了个正中的位置,直对长梯。
幸颜本以为他是为了邻足公子才如此细心,不想,成枢竟让她坐阁主的位置,令她和幸梄都十分讶异。忙问他为何。
成枢只说了一句,这是公子的意思,便推着幸颜坐到主位。幸颜这一坐,便觉得四面八方都投来无数的异样眼光,灼得她屁股发痒。
这请衣阁的邻足公子可以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之中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不少小门小派与其说是奔着武林大会而来,不如说听闻请衣阁这次居然也将参与大会,而想来见见邻足公子的庐山真面目!
但如今幸颜这一落座,总算是解开了他们心中的谜团。
原来不过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小公子,如女儿家的秀眉大眼,不像所闻的侠客,倒更像个白面书生。且稚气未脱,举止拘束滑稽,看来又是一位名气不敌实力的主儿。
众人皆这般想。
幸颜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连忙向成枢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央求道:“成枢,你是不是搞错了,邻足公子只让我跟着他,没让我变成他呀!”
“公子说若一开始便跟你说了,就怕你不敢来了。”成枢回应。
幸颜闻言立刻泄了气,看来是跑不掉了!
这领足公子倒是捏的准她的脾气,这般大场面她可从未见过。
这时成澜倾身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颜公子,不要紧张。你既不会武艺,公子怎可能让你上台比武。”
“什么?”
“今早上鸣钟可还记得只鸣了一声?”成澜问。
幸颜点头。
“鸣一声,表示武林大会将始。二声,意为第一轮比武开始,武林各派可派一人上台,按常理来说这一人必然武艺平平,不会太多展露己派招式,其他派的人也可派人上前挑战,只要有一胜,便可进入下一轮。”
成澜顿了顿,继续说:“三声,为第二轮,由盟主分别亲点哪两派对垒,胜者进入下一轮。四声,为第三轮,到了这一轮,便又如第一轮一般,先上台者接受后上台者的挑战,唯一不同的是,若败了,主位可直接登台,胜者,便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幸颜闻言突然懂了什么,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在前两轮就会败北?”
成澜未点头,但神情已然回应幸颜。
这倒是让幸颜更不安也更疑惑了,但她未说出。
既然邻足公子不愿参与武林大会,又为何又要来呢,真是让人不解……
但这世事发展玄妙,可由不得她疑惑,真正的危机,正如她所担忧的,一切并非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