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梆子已响过了三巡,大片的云朵遮着月亮,使这夜晚更显阴沉。
罗通守在自家门对面的一处小巷子里,眼睛一瞬也不敢瞬的盯着自家院门。
从这道士让自己拿黄鳝血涂门可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也没见着圣母娘娘来敲门,罗通心下嘀咕:我是不是让这老道士糊弄了。偏过头去看贯藏冬,只见他倚墙吹胡睡得正香,那只仙兽盘在他脖子上,张着一对黑漆漆的圆眼不冷不热的盯着自己。
罗通对白儿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道:“仙兽爷爷,您问问道长爷爷,这圣母啥时候来?我实在是盯不住了......”
话音未落,只见白儿蹭的一下在贯藏冬肩膀上站定,小爪子对着罗通家房门一指。罗通不等回头便听见,自家院门此刻在被人敲打着,发出“咚,咚。”的声音。
罗通不觉冷汗直冒,犹如三九天怀中抱冰,一阵发寒。这来得也未免太快了吧。自己一直不敢眨眼的盯着那门,半个人影也不曾看见,转头说句话的功夫,门就响了......罗通缓慢的扭转着脖子,眼睛里带着五分惊恐,五分期待,临转到一半,抬起手来捂了半边眼。刚把眼捂上,贯藏冬打个哈欠,抻了个懒腰,含含糊糊的问道:“来了没?”待看清罗通样子,哈哈笑道:“你这干嘛呢?脖子扭了?眼睛迷了?”
罗通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心里又担心贯藏冬笑得声音太大将那打门的东西招过来,想对贯藏冬比个小声的手势,一时又想找个由头解释自己这姿势......结果就是手嘴都没对上心里所想,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懂的话,一只手捂着眼,一只手掐着脸。
贯藏冬笑得更欢了,道:“来来来,喝口水缓缓。”说着解下自己身上水囊来,递给罗通喝了一口。
罗通水一下肚,神思清晰了不少,对贯藏冬道:“道长爷爷,您声音小着些,莫将那东西引来了!”
贯藏冬含着笑意,突然伸手扳住罗通肩膀,将他转向院门侧道:“放心吧!引不过来,你自己看,那是什么!”
罗通猛然被他扳转过去,心头未有准备,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慌忙间将眼一闭,嘴里却还硬撑道:“哪里?哪呢?”
贯藏冬道:“你睁眼就看见了!”
罗通缓缓的将眼张开一条缝,只见自家门前一团团黑影此来彼往的撞击着院门,罗通再将眼睁开了看,猛然怒道:“好呀!原来是这畜牲吓我!”说罢拎起斧子朝着自家门过去,站在门侧,看准了来物,挥手就是一斧,那物行动太过迅速,罗通这一斧便砍了个空。
罗通一击未中,并不气馁,站在门口,左一斧右一斧的抡了起来,抡了半晌,胳膊已酸麻不堪,那飞物却依旧来势汹汹,罗通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将手中斧子甩了出去,哪料到这无心插柳之举,反倒直打中了一只飞物。那飞物中了一斧,翅膀都来不及敛“啪嗒”一声便坠落在地。
罗通上前拎起那物,指着骂道:“好畜牲,再吓你罗通爷爷!”入手之物却是一只翼宽身小,形貌丑陋的蝙蝠。
这只蝙蝠被罗通打死,那边撞门的却丝毫未停。贯藏冬这时手里抓着两把黄土从那边巷子慢慢悠悠的晃荡过来,拿着黄土朝门上抹了两把,不多时那些蝙蝠便渐渐的散了。
“黄鳝血能把方圆一里的蝙蝠都引来。这是江湖道人的旁门秘术,叫鬼敲门,专门坑人做法事用的。”
罗通闻说,将手里蝙蝠狠狠的掼在地上道:“让我知道是谁坑的爷爷,爷爷非劈了他不可。”
贯藏冬突然换上一副笑容,淡淡的,却带着迷惑,瞧住了罗通的眼睛道:“你看,那不是圣母娘娘么?”说着抬手朝罗通身后一指,罗通回身一看,果然身后不远处,圣母娘娘又现了身,只是这次的圣母娘娘身子略圆润了些。
罗通慌慌张张的刚要跪拜,贯藏冬猛地一拍他肩膀,罗通一惊,再去看那圣母娘娘却已经不见了。
罗通疑惑的看着贯藏冬道:“圣母娘娘是不是怪罪我跪得晚了?”
贯藏冬笑呵呵的摊开手掌给罗通看。罗通见贯藏冬手里团着一张人形的纸片,被缠成一卷的鱼线拴着,不解其意的挠挠头,道:“这......”
“愚夫,这就是你刚才看见的圣母娘娘。”
“不能够啊,圣母娘娘那么鲜活,哪可能是纸片人?”
贯藏冬捋捋长髯道:“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之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这纸片是我刚在你取黄鳝血之际布置在上头的,然后我刚才故意指着告诉你,这是圣母娘娘,你未见纸片时,心里其实便已先认定下了你看见的圣母娘娘无疑。至于为什么你看见的圣母娘娘那么真实,这就得问你的院里水缸里的水了。”
“那水,是在街口水井里打得?我们这条街的人一直喝得都是这水,有什么不妥?”
贯藏冬道:“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那水里被人加了些东西,使喝了水的人更容易操控罢了。”
“是什么?”
贯藏冬捋捋髯道:“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猜是一种蘑菇粉。那蘑菇山内处处见得,易得的很,正适合这样大量来用。”贯藏冬见罗通一副惊怕的表情,继续道:“放心,要不了你的命,只是会使人生些幻觉罢了。”
罗通这才放下心来,道:“我这就将水都倒了去。道长爷爷也累了半夜,一起进来歇息了吧!”
贯藏冬也不客套,迈步就进,当夜便挤在罗通的小床上歇了。
第二日一早,罗通醒来,见贯藏冬已不知何时去了。贯道长的仙兽却在他床前趴着。白儿见他醒来,张口道:“贯道长让我嘱你,昨夜之事,勿对人言。勤谨多劳,自有福泽。那水你可安心喝,贯道长已都处理过了。”说罢,白儿晃了晃身,蹭的一下穿上屋檩,三跳两跳便不见了踪影。
罗通对着白儿去处,拜了几拜道:“这是大德行,大道行的真神仙。”遂寻人去刻了个贯藏冬的牌位,预备供奉。
今日是青岩国新君登基的大日子,百姓们一大早都聚去皇宫瞧热闹。笙管鼓乐之声,满城皆闻。
皇宫内,玉阶前,两班文武皆拜伏阶下,恭贺新君登基。
玉阶上,正殿中,新君头顶冕旒,身披赭黄,空着人王衣,毫无人王气。
“......择日郊祭,以告天地。”太监端着登基御告在殿前宣读。
没等读完,只听身后呼噜声响。
太监收了御告,轻声喊胡渡道:“圣上,圣上!读完了!”
胡渡斜靠在龙座上眼也不睁,道:“完了?那就都散了吧!散了!”
无妄坐在死牢的稻草上,看着正在剔牙的茶房,这茶房头几日战战兢兢哭哭啼啼,每日连汤都喝不了几口,全靠无妄每日强喂些米汤给他续命。如此过了两日,那天无妄再翘嘴去喂他吃粥,茶房突然一口将粥吐出来道:“都快死了,还不给些好的吃么?”
无妄将茶房吐在自己身上的粥擦干净,再舀了一勺喂道他嘴边道:“你担待着些吧!”
茶房再把粥推开嚷道:“我担待?我凭什么担待!都要死了,还不让老子痛快痛快?牢头呢,狱卒呢,老子要吃肉,要喝酒。”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趴到牢门前喊道:“你们少拿那破米烂糠来唬弄老子,爷爷要吃烧鸡,就要无风楼旁边米氏烧鸡铺的。酒,要赵大酒庄的老黄酒。赶紧,赶紧......”
喊半天却并无人理他,其他牢房里新进的几个小贼扒住牢门看着热闹,互相道:“疯一个,疯一个嘿,我赌李牢头要打他,你们赌不赌?”
“谁不知李牢头脾气暴躁,擅下黑手,你赌要打,谁又能赌不打?要不咱们换换赌题,我赌这小子被打半死,口鼻流血。”
“那我就赌鼻青脸肿,哈哈,看,看,李牢头过来了。”
这李牢头人高马大,身形壮硕,如个铁塔一般,坊间因这送他个浑号叫做“李黑塔”。只见李黑塔黑着一张脸,缓步走到死牢前,冷眼瞧着茶房,嘿嘿冷笑道:“你要吃米氏烧鸡?赵家老酒?”
茶房竟毫无惧怕,抬起头来,盯住了李黑塔道:“知道了,还不给爷爷准备去!”
李黑塔怒极而笑道:“爷爷您还想吃点什么?小的一齐给您备去。”语气十分不善。
这茶房平日千般伶俐,此时竟似没听出李黑塔话中威胁,对答道:“那就再拣些新鲜藕来,吃着去火。”
李黑塔咬牙连道了几个好字,伸手便去开牢门,无妄见势头不好,过去一把拉住茶房,向后一护,对李黑塔道:“李大哥,李大哥,他是被吓得傻了,说得都是胡话,您明白人大人大量,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我看好他,看好他,绝不再让他搅扰您......”无妄这边解劝,声音却被那边牢里对赌的小贼连喊:“揍他,李哥揍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李黑塔回头朝着那边牢房看了一眼,几个小贼连忙禁声,不敢再喊,只在牢房里如蚊蚋般互相道:“怎么还不动手?打呀!”
李黑塔转过头来瞧着无妄道:“没你事,起开了!”
无妄站住不动,劝道:“别,别,别,李哥,李爷,放过了吧!”说着长施了一礼。
李黑塔理也不理他,伸手将无妄一把甩去一边,抓住茶房领子,将他提起到自己眼前,正要朝墙上去撞。
茶房挥手将一锭银子打在李黑塔脸上,打的李黑塔一痛,松开手来。茶房道:“这些你先拿着!伺候好了,爷爷还有赏的。”
李黑塔将银子捡起来,掂了掂,约么差不多有十两重,心说,看不出一个茶房竟有这许多钱财,他刚说,伺候好了,还有赏的。反正他也活不了许久,就伺候他几日又何妨,面子是假的,这白花花的银子可是真的......
李黑塔收下银子,指着茶房道了句:“等着!”
不多时,酒跟烧鸡都摆了进来,那香气整个牢房都闻得见。
茶房扯下一只鸡腿来递给无妄道:“多谢小兄弟这几日的照应。”
无妄推却了鸡腿,只拣那凉拌藕吃了几片。茶房自啃着鸡腿道:“这米氏的烧鸡我馋了不知有多久,每天得空都朝着烧鸡铺望上两望,可一直都狠不下心买来吃,今天算是得偿所愿了。香,真香!”茶房吃的是狼吞虎咽,满嘴流油,不妨一口吃的多了,有些难下,遂抓起酒来喝了一口往下去顺,好容易顺下去,又张口赞起酒来道:“好酒,果然是好酒,醇厚浓香,韵味绵远。这搁从前哪是我这等人敢想的美味......今天都尝着了,不亏了......”
从这天起,茶房每日尽挑街坊上有名的吃食来吃。
李黑塔伺候这几日下来,十两银子堪堪将近,心说今儿个得跟这茶房再讨要些银子来方是,总不见得让自己搭钱给他。
李黑塔跟茶房一提要钱,茶房故作轻松道:“老李,我不是说了么,伺候好了差不了你的。我来得急,这银子只得这十两带在身上,剩下的在一个稳妥处,等爷爷大限到日,自然告诉你哪里寻去。”
李黑塔有心翻脸,却又舍不得那真金白银,暗自思忖了一会,心下拿定个注意,既然他现如今不肯给钱,我便少少花些钱财,挑些便宜吃食对付给他,待他赴刑之日,少不得我的好处。
无妄待李黑塔走了,对茶房道:“你这样唬弄他,仔细他来报复。”
茶房道:“等他知道我是唬弄他时,我都死了,还怕他什么报复。”
无妄摇头叹了口气,茶房则躺在草垫子上,毫不在意的哼着小曲:“小心翼翼逢迎半世,却糟了断头大难,到大限方知晓人生苦短,怨从前不知作乐,空把福断,到今时想纵意难比登天,只消顾得眼前乐,哪管来日祸临前......”
茶房一心只认自己必死,是以纵意枉为毫无顾忌,哪料到,这日,李黑塔笑逐颜开的开了牢门,给无妄和自己道喜道:“贺喜二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二位的案子算是了了,这就跟我出去吧!”说罢上前去扯茶房,手上递出一张纸来对茶房道:“这是几日来的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的写在上头,你看仔细了,出去之后莫忘将这银子还我。”
茶房正在发懵,也没细听清李黑塔说些什么,便一昧的点头。
李黑塔领着无妄茶房送出门来,又对茶房道:“过会放了衙,我去无风楼寻你。”
茶房这时又恢复了先时模样,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好,随着无妄一路朝无风楼走。
半路上,正遇见贯藏冬。贯藏冬见了无妄道:“我正要去衙门迎你,你倒出来的快!咱们赶紧走,那平安王今日登基,一会大典一完,便要放那些大臣出宫,到时候只怕是皇上赦你,那左徒大人倒不肯赦你呢!”
说罢扯住无妄就走,无妄刚要迈步,另一头衣袖骤然一紧,回头看时却被茶房扯个结实。
茶房双手死死拉住无妄,苦着脸,咽着声道:“无妄兄弟,哪里去带上我吧!你要抛下了我,我准活不了了。”
无妄一想若将茶房抛下,他确实难活,便道:“那一起走吧!”
一行三人奔着城门走,到得城门近前,正赶上樵采的百姓陆陆续续往城里进,城门只开着一条缝,守门官一一核对,一一放行。
城门边另站着一众人,各个凶煞,皆是家丁打扮,警惕的看着城门处,似是在等什么人。
无妄认出那群人中的一个,正是当日跟着周公子的一个家丁,忙一遮脸,拉住茶房转身而行道:“坏了!周府的人候上咱们了。”
贯藏冬跟上来道:“哪去?再不出城,城门可就关了!”
无妄转身进了一条巷子,对贯藏冬道:“城门口站着周府的人!”
贯藏冬轻轻一扯胡子道:“呦!那准是等着捉你们的!另三处城门定也安排下了,无风楼估计也不安生,如今咱们可哪里躲去。”
无妄抿唇摇头,正要说话,只见街上又来一伙人,见个男子就扯住端看,然后再一脚踢开,几个官府差人对面过来,颇为不满的道:“你们这样扰乱百姓不好吧?”
那伙人中一个领头的道:“我家大人说了,只消找到杀我家少爷的凶徒,其它的不用顾忌。”说罢又扯住身边一个男子来看。那男子猛被拉住,脚下一跌,扶住头上巾帽,满面慌张的道:“你们干什么?”
几个差人满面不平色,一肚怒气燃,从周家家丁手里解下那人道:“不碍你事,快走吧!”另对周家家丁道:“当今天子登基,大赦天下,就有什么天大的罪过,也都既往不咎了。你等小人如今却狗仗人势,当街行此不端之事,却将王法置于何地。”
“王法?我们犯了什么王法?当街见了朋友打个招呼,犯了哪家的王法?”
差人一时语塞道:“你们......”
周家家丁又随手扯过一人来道:“王大哥好。你说,我跟你打招呼犯王法么?”
那人看看官差看看家丁,四分心悸添了六分讨好道:“不犯法,不犯法,兄弟好,兄弟好......”
家丁撒开了那人,得意的看着官差。官差也没了办法,忍气吞声的道了句:“你们......好......”
那被撒开的人没走两步便遇上真正识得的人,对他招呼道:“老赵!哪去?”
无妄三人在巷子中将一切看在眼里,贯藏冬道:“看来街面上也不太平,咱们需得寻个稳妥地方安身方是。”
无妄看看茶房,茶坊看看无妄,二人又一起抬眼看着贯藏冬。
贯藏冬道:“都瞧着我做什么?我也没处安置。”
三人正说着话,打巷子口转进来一人,无妄和茶房连忙低下头,生怕是周府家丁寻了进来。贯藏冬则仰头看着天,自言自语道:“天气不错!”
转进来那人跟着仰头看了看道:“天气是不错!道长爷爷好!”
贯藏冬低下头一看,眼前站的竟是打柴回转的罗通,手里还拿着一个新刻的牌位,贯藏冬仔细一瞧上面字迹,原来是自己的生牌。
贯藏冬遂嘿嘿笑道:“这是要供奉我?”见罗通点头,贯藏冬道:“那就别供牌位了,老道给你个机会供奉真人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