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流转,江河易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真没错。
只是程双等人想不到,这一切来的既快又突然。
早饭的时候,胡灵耶过来程双的房间,后面有小丫鬟端着她的早饭,跟着程双边吃边聊着。
付莺紧扒拉两口饭吃完,拿起御夜阮跟程双打了招呼,御夜阮的弦昨儿排演时崩了,要拿出去配弦。
程双的弦都固定在云丝坊配,离着陈府不算近,刚好陈桃今儿要出府去置办布匹,可以驾车,付莺借着他的光,能少走些路。
陈桃将付莺送在云丝坊刚要走,见街上乱哄哄的跑过一队兵丁,往两边赶人清路。
不一会几队整齐的兵丁在街面上走过,中央拥着一乘轿子。那轿子陈桃认得,那是王爵爷的轿子,他比陈爵爷的爵位低着一等,老想着什么时候立个功,能把自己的爵位提那么一提,好跟陈爵爷平起平坐,本来么,一起打拼的兄弟,老低人一头算怎么回事。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过去。陈桃等他们过去了,才将马车牵回街面上,也不驾车,慢悠悠的牵着往布坊那边去。
置办好了布匹,见街上有卖糖人的,各式各样的燕子,兔子,猫猫狗狗什么的,心想付莺准能喜欢,便挑了两只好看的拿着,往云丝坊去,走到半路,看见许多人朝着前边跑,边跑边议论:“抄家了,抄家了!赶紧过去瞧瞧!”
有那慢慢悠悠往回走的对跑着的道:“街封了,过不去!”
“搬出老些物件,啧啧,都是好东西!”
陈桃见他们跑的方向,心中咯噔一下,那个方向,不就是陈府么!心中一阵慌乱,随手抓住一个看完热闹朝回走的大哥故作平静的问道:“这位大哥,敢问被抄家的是哪座府上?”
大哥刚看完热闹,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有人一问他,更得意了,马上挂出一副卖弄相道:“嘿,小兄弟你不知道啊!就陈府啊!那个夜夜笙歌的陈爵爷,这下可受了整治了。听说还不光抄家哪!诛族!连带府上入册的人丁一个不留,都杀!”
陈桃“啊?”了一声,自己自小就是在陈府入了册的,就是说自己也在诛杀范围内!陈桃愣了半天,那大哥还兀自说个不停,说的什么,陈桃一句没听进去,心中只有两个想头:“走?还是,留?”
糖人早就掉在了地上,有那没留神的踩上,脚底下走路一粘一粘的,嘴上骂着:“哪家熊孩子,往这儿扔糖人,爷爷新作得的鞋,粘这一脚,这是要粘住爷爷给你爸爸送终是怎么的?”
陈桃听到此处眼睛一红,咬牙切齿的抓住那人领口,吼道:“你说什么?给谁送终?”
那人一见陈桃是个身高八尺,精壮有力的小伙子,一双眼睛瞪的像两个大灯笼似的,通红通红的照着自己,顿时怂了下去,忙道:“给我爸爸送终!给我爸爸送终!”
陈桃恨恨的撒开手,那人三蹿四跳逃出老远对着陈桃喊:“小子,我可记住你了!”
陈桃懒得再搭理他,他要去找付莺,就算走也得带着付莺一起。
付莺接过上好了弦的阮,随手拨弄了两声,调了调音,又拨弄了两声。弦师笑道:“你这丫头,信不过我手艺是怎的?”
付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哪里敢信不过周叔叔。习惯罢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周弦师摆上茶果,正要扯着付莺再闲谈闲谈,论论技艺。门口进来个小学徒道:“师父,陈府来人请付莺姑娘出去。”
付莺抱歉的笑道:“那下回吧!估计是程先生等不急要用。”
周弦师道:“好!下回,下回咱们再论论你这春江花月夜的技法。”
付莺笑着答应了,走出去,见陈桃在门口正急得来回转悠,三两步走到陈桃身前道:“什么事急得你这样?”
陈桃一见她面,一把拉住她道:“快跟我走!”
付莺一脸迷茫道:“去哪啊?”
陈桃也不解释,将她扶到马车上坐好,自己驾车奔着城门就跑。
出了城又跑出十里地,付莺缓过神来,急道:“陈桃,你这是要去哪?这不出城了么?”
陈桃只顾赶车,也不答话,现在没功夫跟她解释,先逃的远远的要紧。
付莺见陈桃一脸严肃,抿着嘴不答话,心头有些发慌。马车突然一阵颠簸,一匹布颠过来,撞在了付莺的脚踝上,痛的付莺“哎呦”一声,跌坐在车厢里。
陈桃略转转头,问道:“怎样?没事吧?”
付莺委屈的揉着脚踝,眼泪含在眼圈里,道:“你停下,我要回去!”
陈桃又不言语了,付莺拍打着车厢喊道:“停下,停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陈桃又挥了两鞭,马跑的更快了,陈桃的声音伴着呼呼的风声传进付莺的耳朵,显得那样不真实:“你别闹了!陈府被抄了。入了府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诛杀!咱们回不去了!”
付莺流着眼泪,惊得喃喃自语道:“我不信,你骗我!好好的怎么就又是抄家,又是诛杀的?你骗我!一定是你骗我!停下!我要回去找程先生。”
陈桃并没有停车的意思,一晃间怕又跑出去有十里不止。付莺见陈桃丝毫没有停车之意,咬咬牙,掀开车厢后帐,眼一闭,腿一蹬,“蹭”的一跳,由车上跳了下来,身子撞在泥土路上,滚了好几滚,怀里死死的抱着那御夜阮,生怕伤了它,自己却手脚脸面伤了不知多少处。
陈桃听见动静,连忙停下车,回头来找,却只见着一片跌滚的痕迹,并不见付莺。
陈桃叫着付莺的名字找遍了四周,终究还是没有找到。陈桃看看不远处的马车,又回头看了看付莺跌落的地方,心中发了发狠,喊道:“我一定回来救你!千万等我!”
付莺一瘸一拐的走在一片麦田中,风吹起麦浪刷刷的响着,陈桃的喊声她听见了,她当时就蹲在麦田里躲着。陈桃无家无业,只要能保住性命,躲哪去都可以,可她不行,她得回去,她还有程先生。
可这麦田怎么就走不到头呢?这是回城的路么?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不记得走过这么大片的麦田啊!
付莺在大太阳地下,走的头晕眼花,先是渴,再是饿,心中始终挂怀着又不安心,越走越疲惫,越走心越惊。不知道这里是哪,没有尽头,也不见人。
脚踝越来越疼,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付莺失去意识之前,将御夜阮紧往怀里裹了裹,御夜阮不能伤了,先生会生气。付莺不爱看先生生气,好久都不理人......先生,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呦!醒了!”付莺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付莺张开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一张肉嘟嘟的大脸先映进自己眼睑,四周环境昏暗,地面晃晃悠悠的如身在浮舟一般。
那大脸的主人,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手里拿着个破碗喂了付莺两口水喝!付莺喝完水得了些气力,弱弱的问了一句:“这是哪啊?”
妇人道:“姑娘安心吧!咱们哪,这是在马车上呢!驾车的是我男人!”
付莺点点头:“大嫂子,咱们这是朝哪走?我要去梁源城。”
妇人眼睛一转,和蔼的笑道:“巧了,我们可不就是往梁源城走,要不也不能半路上救了你不是。你说这也可巧是缘分,我早不内急,晚不内急,偏到了那片地上,非要解手不可。刚进到地里,解了腰带,就瞧见你这俊模俊样的姑娘卧在那,手里还抱着这面琵琶......这可是琵琶不是?看着怪像,但还跟平常见的不太一样。”
付莺虚弱的点点头算是答复。妇人继续笑着说:“姑娘会弹哪?”
付莺又点点头。妇人打心眼高兴,笑着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姑娘多大呀?可还有亲人没有?怎么一个人卧到地里了?”
这时黑暗中另一个女子声音传过来道:“娘,她才刚醒,你莫这样急着乱问,等妹妹精神好些了再说!”
妇人道:“是是是,看我,见着这小姑娘醒了,欢喜的都不知怎样好了!姑娘歇着吧!”
付莺想对她笑笑表示谢意,可是连嘴角却也扯不动了。一阵倦意袭来,付莺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付莺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捆着,蜷缩在一个箱子里,箱子一颠一颠的,正被人抬着,不知去往何处。她想喊,嘴被堵着出不了声音,她想发出些声响,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她感觉出箱子被人放了下来,外面传来那个妇人的声音,“行行行,就放这得了。”点算银钱的声音,两人离开的声音。付莺听见箱子上有了响动,箱盖猛然被掀开,是那个妇人。
妇人身旁跟着一个黄脸的精瘦汉子,两人将付莺从箱子里搬出来,放到床上,摆躺下。妇人挪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付莺旁边,和蔼的笑着道:“委屈姑娘了!”
“呜呜……”付莺挣扎着,瞪着妇人,嘴里咬着碎布也堵不住她愤怒的呐喊。
妇人笑道:“我知道绑着你,你不舒服!可我们也没辙不是,总不见得老给你下迷药,让你稀里糊涂的睡着,可不给你下迷药,你就早晚要醒过来,到时候发现我们不是去梁源城,你还不得走么?大嫂子我呀,舍不得你走。你这姑娘又好看,又会弹琴,再调教调教,准值个好价钱。”
付莺狠狠,狠狠的盯着她,她停止了呼叫,眼神里流露出来活到至今从未有过的凶恶。
妇人还笑:“姑娘,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等你得了那至美至乐的好处,说不准还要感谢我呢!”
妇人说完转身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对黄脸汉子道:“老规矩,先不给吃,少喂水,看好别死了。”
黄脸汉子点点头,拍拍胸脯,做了几个手势,这人原来是个哑巴。
妇人出去之后,黄脸汉子将门关上,坐在地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付莺。
付莺不去看他,一双眼睛开始缓缓扫视这个房间,潮湿,窄小,破旧,床板上的潮气隔着衣衫沁进付莺身上,湿乎乎粘腻腻,很不舒服。
付莺就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起来,想的最多的程双,冷不防会想起陈桃,想陈桃会不会来救她。
一天一夜,两天两夜,三天三夜,陈桃没来。
每天夜里,付莺都能听见隔壁传过来些男欢女爱的声音,不堪入耳,真真切切。
妇人偶尔会来看看付莺,见付莺的眼神依旧闪烁着不肯屈服的光芒,便交待依然只喂些水,偶尔添些米汤,为的是吊住她的小命。
妇人打的主意,只要付莺屈服求饶,她这暗门子可就多了棵摇钱树。这样的姑娘,头一夜怎么不得换个百八十两的,就算她不屈服,过个十天半月的仍磨不掉脾性,还可以转手卖给青楼,只要付莺不死,左右她都不亏。老天爷开眼,解手捡回这么个宝贝疙瘩,这年月拐带个差不多点的姑娘,可是不容易呢。
付莺饿的昏昏沉沉,她想自己可能快死了,要是能再见先生一面就好了。
妇人站在床边看着她问黄脸汉子道:“不肯喝水了?撬开牙往里灌!给她灌!”
黄脸汉子伸出手指给妇人看,手指上嵌着两排牙印,紫红紫红的,渗着些血点子。
妇人明白汉子这是被咬怕了。这丫头骨头也是真硬,你不给我吃,索性我水也不喝了,一心只求个死。不行,这样不行。不能砸在手里,干脆转手吧!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青楼画舫,自己得寻个出得起价钱的!
第二日,这小破房里,进进出出来了许多衣饰美艳的妇人,都由这的胖妇人陪着,有的看付莺一眼,话也不说,转头就走。有的则跟胖妇人一番讨价还价,不是胖妇人不满意,就是美艳妇人不满意。有几个被胖妇人气急败坏的赶了出去,嘴里骂道:“这一黄花闺女,还会弹琵琶,给那么点银子,还不如留着给你自己烧纸!个遭剐的死娼妇!烂了你娘的x!”
又过了两天,付莺越来越虚弱了。妇人急红了眼,可她的坏名声在这城里传了遍,没人再敢上门来看付莺。
这天晚上,妇人,妇人的“女儿”和黄脸汉子,一齐站在付莺的床边,妇人道:“女儿啊!好女儿,这可怎么是好!要不你劝劝她,同是姑娘家,她必定肯听你的话!”
女儿冷哼一声:“有什么好劝的,她自己一心寻死,还能听我的么?要我说,不如趁夜赶紧抬出去扔了,省得死在这里,是场麻烦。”
胖妇人攥着拳头搓着手指,女儿说的也是个理儿,这丫头眼瞅着就要够呛,真死在这了,就算没人来问,我不也得买俩烧饼,弄两条野狗给拖出去么?好么,本以为捡回个宝贝,没想到拾来个灾星。
胖妇人跺跺脚,咬着后槽牙道:“一天,再一天,明天再没人来问,就把她扔出去,自生自灭吧!”
女儿瞄了付莺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
第二日,胖妇人在门口坐了一整日,就等着哪家的鸨子过来要了这个灾星走。从日升到日落,晚饭的时候,还真给她等来一个,这鸨子白白的,胖胖的,要不是衣饰艳丽,看着跟胖妇人一对双生姐妹似的。
鸨子到了门口,张望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道:“你有姑娘要卖啊?”
胖妇人连道:“是!是!是!有个丫头,您进屋看看哪!”
鸨子迈步朝屋里走,胖妇人跟着,嘴上丝毫不闲着,把付莺简直要吹捧到天上。鸨子面无表情的听着,等到进屋一看,先掩了掩鼻子,转手伸出两个指头道:“二两银子!”
胖妇人一惊,“才二两,姐姐,你好好看看,我们这可是黄花闺女,自己还带着艺,你可多省不少心!”
鸨子冷笑一声:“人都这样了,调养都得调养个好一阵子。万一要是死了,我这二两可就打了水漂,你好好想想,是让她死你手里,一文钱都拿不到,还是让我带走,你得着点利!”
胖妇人转了转念想,咬牙跺脚道:“二两就二两,你给现银!要让我们帮着抬过去,就再给补一两银子。”
鸨子道:“不用帮抬!我有人!”说着从身上拿出张契约来,让胖妇人按了手印,二两银子交到胖妇人手上,从门外叫进两个彪悍汉子,抬了付莺,扬长而去。
女儿在隔壁屋听见动静,偷偷的扒门看了一眼,嘴里叹道:“唉!丫头,你自求多福吧!”
付莺就这样被卖进了王妈妈家的画舫。王妈妈拣了便宜,十分高兴,特意安排人精心伺候付莺。王妈妈混迹此道多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小丫头,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开口吃了东西。她说:“不管你想见谁,首先你得活着!”
付莺的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王妈妈也不急着逼她接客,先是试了试她的琵琶,确实是好,比自己调教出来的那些姑娘都好,她自己带来的那面阮也是个好玩意。那个胖妇人可太不识货,不说付莺,就只这面阮都值个几十万两。
付莺每天弹弹曲,唱唱歌。日子过得与当初在陈府没什么不同,渐渐的也就放了心,心里拿王妈妈当了好人,有时甚至想,自己自幼没娘,王妈妈待自己这样好,以后便拿她当亲娘一样伺候吧!
一晃就是半年,这一天付莺对王妈妈道:“多谢妈妈半年来的照顾,付莺心中十分感激。如今付莺身子已经大好,想回肃慎国寻觅一位故人,今特来与妈妈告辞,待付莺寻得故人,必来报答妈妈大恩。还望妈妈多多保重。”
王妈妈当时正在洗脚,听了付莺的话,半天没动声色,待把脚拿出来,身旁伺候的小丫鬟刚要端,王妈妈自己先抄起水盆子,一盆水兜头泼了付莺一身,王妈妈指着付莺,不露喜怒言词平静道:“进了娼门,还想全身而退?女儿呀!是不是妈妈对你太好,让你忘了你自己身份了?当初我可是花了真金白银将你买回来的!你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可是担了多么大的风险?!现在身子好了,就想走了?你也别说妈妈我不近人情,想走,行!把账还清。”说着拿出一本账来,摔在付莺身上道:“自己看,一笔一笔我都给你记着呢!还清了就许你走。身子好了不是?明儿个接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