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我十岁时,身材还很矮小。刚上三年级,考试却得了全县统考第一名,我的女老师,在全校的发奖大会上,为了让大家多看看我的尊容,突然把瘦小的我一下抱起来,放在主席台的桌子上。
老师抱我的时候,我闻见了女老师雪花膏的味道。是一股清香馥郁的桂花香味儿。我感激似的向老师笑笑,她还给我一个成色很足的微笑。
从那时起,我就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老师的雪花膏味道。
那年月,雪花膏是很奢侈的。我们多闻几鼻子,都感觉有点过分。所以,我也仅仅是在老师办公室的后窗外踮着脚尖偷偷地看老师搽过两次,以后就再也没敢看过。
老师轻轻地拧开雪花膏的瓶子,先用鼻子陶醉地闻闻,眼睛微眯,然后用指甲盖挖起浅浅的雪花膏,摊在手心,两手一搓,雪花膏便魔术似的飞到了脸上。一时,屋里顿时香气四溢,直飘到后窗外垫着石头窥探的我的鼻腔中,然后我就飞快地炫耀去了——我闻过老师的雪花膏!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我立即伟大起来——仿佛这是专属于好学生的权利。
学校的围墙是用石头垒砌的,散乱的石块横七竖八地堆砌出蛇皮样的斑纹。校园的大门,用树枝和藤条、圪针精心地织就。圪针的刺很刺人,但从来不刺我们这些小学生,那是用来防止鸡鸭鹅野兔等动物夜里造访的。
石围墙外,便是黄的野菊,紫的葡萄,随风飘扬的狗尾巴花,一簇一簇地打碗花。趁课间的空隙,我们便采一掬野花,轻快地插在老师桌子上的玻璃瓶子里,露出豁牙,畅快地笑着……
槐花飘香的季节,我终于找到了老师雪花膏的味道源头,恰似撒了一路的槐花。她一个人在学校里当老师,已经很多年了。她的方口布鞋里,总是藏着雪白的袜子。那时候,老师是尊贵的。因为,家里的母亲们,是从来不敢用雪花膏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间,雪花膏是知识的象征,是体面的。
我曾经无数次地梦想,有一天,我也要有雪花膏!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就这样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径上,疯狂地生长。
老师从来就不主张女生不该上学,不主张动辄打骂,不主张男人主宰一切。依稀听闻原先是有个人陪伴她来这里当老师的,后来就只剩下了她这个稀有的城里大学生。
有一次,偷偷对着她的耳朵眼儿,我悄悄地说:“老师,你真像雪花膏!”
山上的苔藓绿了一层又一层,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从省城急急地往家里赶时,看着窗外宽阔笔直的柏油路,心早已飞回老师身边,飞到那浓浓的雪花膏瓶子里。
找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老师的身影,不免有些焦急起来。站在绿树葳蕤的林间,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回味着当年的雪花膏味道。
氤氲雾气中,远远望见,逼仄小道上,熟悉的身影,正挑着一桶水,甩动着臂膀,渐渐近了。路很滑,老师走的依旧很稳当。桶里忽然溅出几滴水珠,路旁的小草趁机偷抢着……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还是那方口布鞋,还是那齐耳的短发,还是瘦瘦的身材,一点没变!我的眼前,瞬时浮现山区小学的那瓶雪花膏!
老师,我的雪花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