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
清晨,枕边不时传来清脆婉转的鸟鸣,天然的叫醒服务,好梦转变成现实的悠然情韵。只是不在山间,而在我人境结庐的小园,鸣鸟也是一种山雀,白颊,灰腹,体型略大于麻雀,叫声甚是清丽。尤其是它细而长的黑尾巴,轻灵地翘动,像指挥家划出优美弧线的乐鞭。于是,披衣而起,在露台上踱步或到园子里浇花喂鱼。
国人多有园林情结,见不得一块地闲着空着,一定要种点东西,接地气又图地利,一畦菜果,几株花草,便觉得与自然甚至祖先有了沟通。文人更是嗜园如命,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或豪宅佳园或茅庐柴院,都有那么个园子、院子用以饮酒品茶赏花挥毫。到了当下,居者有其屋,更多的却被困在半空中,仰天长叹,俯首羡园。机缘巧合,我的居所很是幸运。两栋楼之间,前楼修了排俗称煤房的储物间,中间又有一条地下车库的通道遮挡,加上西边的界墙,便生生挤出块狭长的空地,三家同享,我得其一。天遂人愿,自然要好好打理一番。翻了些资料,网上浏览下载了不少园林的图片和文字,中式的、欧式的、日式的。感觉欧式的匠气太重,大理石的雕塑,规规矩矩的花木,得要多少精力和银子啊。日式的虽是中式之滥觞,小巧精致,移情含禅,却也失之于小气,像需要精心侍候的盆景。后来读叔本华,人家解释得到位:“准确地说应该是中国式园林……那客观呈现在花、草、树木、山水的大自然意欲,以尽可能纯净的方式展现了那些花、草、山、水的理念,亦即花、草、山、水的独特本质。但在法式园林里,反映出来的只是园林占有者的意志和意欲。占有者的意欲(意志)征服、奴役了大自然,这些花草山水现在不是展现其自身的理念,而是背负着强加在它们身上、作为奴役标志的……就是修建整齐的矮篱、裁成各种形状的树木、笔直的林荫道、穹隆等。”倒是很喜欢那个加拿大的园子,只有草坪和一棵好大的红枫,红绿相间,白色栏杆和白色桌椅,至简风格,超然大气,但实际情况不允许,丰满的理想还是要归于骨感的现实。最后的设计简单业余,有些山水花草鱼虫表达自然信息就好,人类对某些动植物的色彩、气味、形状赋予了文化情感的意蕴和寄托,园子就是选择性的荟萃。身在红尘,存一份清纯自然,让下班后一身俗尘的自己“天人合一”一番。
原来地面上已种了些花草,看起来也是花花绿绿的,一整理才发现地表以下十厘米都是建筑垃圾,碎砖头、碎石子、碎玻璃,还有磨盘大的水泥残块。开发商处理问题的智慧和隐秘被我们几个业余园丁发现,却也无可奈何,重新整理的劳务费用自理。为了确定这块地的污染情况和工作量,我挖出一个大概五六十厘米深的断面,除去上面覆盖的好土,剩下约三十厘米是土和建筑垃圾的混合物,比例三七开,一如建筑物打地基的三七灰土,这似乎是植物生命的禁区,我说上面的花草怎么总是病歪歪的。再往下是原来土地的表层熟土(这片地原是郊区肥沃的菜地),因长期被石灰水泥等碳酸钙物质掩埋,颜色灰黄,里面的腐殖质有益菌群估计早已不存在,还不如再下面黄而细的生土。看着这切面我突发奇想:这像不像一张大脑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的剖面照片,表层是我们为生活工作积累的智慧经验,下面是不是已被开发商式的精明占据?而被压抑侵蚀的人性善的沃土还能滋养多少仁爱智勇之花呢?花园,必须有好的土壤,就像人必须有道德底线,我们不能要求所有植物都像崖柏一样在悬崖峭壁的风霜中伫立千年吧。
小时候家里也有一块空地,不能叫园子。当时家属院都是平房,每家分一间半房,约二十平方米,我家住着三代六口,姥姥、父母和我们兄妹三个。因在最后一排,房子后面就是界墙(看来我与界墙挺有缘分),二者之间相距七八米,我家那半间是后半间(一间由两家平分),空地就有两间房宽,没有后门,也不允许有门,空地是公家的,只允许长荒草和杨树、桐树。“文革”期间造反派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谁也不敢种菜养花。后来邻居们用枯树枝搭成篱笆墙分割空地,栽种些丝瓜梅豆角任其攀爬,夏秋就能采摘瓜菜,节省些买菜钱。现在酒店的蒜蓉丝瓜、清炒梅豆角都是时令好菜,价格不菲。当年在家说是炒丝瓜,可没油星儿,梅豆角更是开水一煮,盐酱油醋一拌就得,连着好几天配着粗粮花卷玉米粥往肚里装,其情其景和肠胃的感觉真是难以忘却。跳窗户进出后院大人们是不做的,除了碍于面子身份,还可以在有人说你家开了小片荒、种了自留地时,推托说是孩子种着玩呢。孩子们自然乐此不疲,跳窗户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那些攀爬植物不需要管理,我们逮蛐蛐、爬墙头、捉迷藏,其乐无穷。冬天,在枯黄的草地上晒太阳是蛮惬意的事。一天,邻家孩子把已枯萎的丝瓜蔓截成短杆,划根火柴抽了起来。丝瓜蔓也是香烟般粗细,色暗黄,古巴雪茄的颜色,输送水分养分的植物因失水中空通气。我惊奇,比葫芦画瓢吸起来,火辣的烟气直冲脑门,咳嗽打喷嚏,弄得涕泪肆流。将息片刻,我们又点燃“雪茄”并优雅地夹在指间。“文革”时的几部经典电影看过无数遍,经典台词张嘴就来,模仿过正面人物的又学反面人物,荒芜的小园便是我们辉煌人生的舞台。几年后,家属院拆迁盖家属楼,家搬进了父亲单位的房子,“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殊不知一别四十年,上学工作甚至结婚育儿一直挤在父母家。自己的第一套房也在五楼顶层,“居无园”是生活常态。童年是人生的天堂时光,而我童年所处的时代也貌似天堂时代,那些野草、蟋蟀和小伙伴构成园林般诗意的栖居,与上下铺、杂面馍以及煤渣路上的骡马大车间或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扬起的烟尘并行不悖。有一首经久不衰的儿歌叫《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网上查到创作于1956年,维吾尔歌舞韵味,活泼流畅,曲调十分招人怜爱。这歌儿不仅伴随我们成长,更启发了现在的开发商,把几乎所有的商品住宅称作花园,也激活了人们渴求花园的潜意识。还有,其中的一句歌词还成为一家知名饮料厂家的品牌。花园之所以魅力四射,是因为很多该有花园的地方还没有花园吧。
这个城市原来有两个公园,又新修了两个,还有几个在规划建设中。新修的两个公园,一个是中式,另一个用装修术语讲是现代简约。所谓现代,基本上是平面网格结构,以雕塑、喷泉、广场为主,绿化以高大乔木为行道树,间以矮灌木绿篱、花坛和草坪,还有一面水幕投影显示屏,远一点看播放的是广告歌舞,近了看就是一片光影,不过也是新奇,当真是“极视听之娱”。来休闲的人有跳广场舞的,打太极甩响鞭的,吹拉弹唱,不一而足。因为开阔,无遮无拦,放风筝的最多,风筝样式之多不必细说。那夜光的风筝,还被某个电视台哗众取宠说是UFO(不明飞行物)。中式公园里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假山圆丘、曲径回廊一应俱全,中心位置还有个大水池,喷水的却不是十二生肖和十二星座。因没有像样的空地,广场舞没了市场,有的是甩手散步的,夫妻推童车的,遛狗的,花前月下谈恋爱的,傻坐玩手机的,更有趣的是晚上在小湖边钓鱼的(白天管理员会阻止),夜光浮漂明灭可见,一竿在手,蚊叮虫咬何所惧,这可是唯一稍显古人之风的情景。公共娱乐场所确实是让公众娱乐的,大家都来娱乐,却都是路人,各自娱乐,要想在此打坐静思、修身养性恐怕不行,也没有见过。坊间有种说法:当年曾有名人常在闹市中读书,其专注坚毅的品格助其终成大业。可惜凡夫俗子只能在自家院子喝茶读书发牢骚,没有院子的,地摊儿上也尽可以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然后回去蜗居,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到过故宫御花园和颐和园,惊叹于它们的精致与奢华。我到过东京,在日本天皇住的皇宫外护城河边盘桓揣测,那是一片被绿色簇拥的大园子,几处白墙青瓦的宫殿,像绿海中的孤岛。那些贵族为什么不住在不远处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里呢?我去过奥克兰,它曾号称是世界第三大城市,凭什么呀,凭海边稀稀拉拉的几栋大楼?后来到了郊外山坡眺望,乌泱乌泱的住宅区,我看过几家,都是一两亩大的院子,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主人解释说,所谓大城市,不是按人口和GDP(国内生产总值),而是按人均居住面积。说这些有崇洋媚外的嫌疑,还是说国内农宅吧,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是两千年前圣人规划的小康蓝图。豚是小猪,彘,是大猪,“家”字的字面意思就是房里有猪。古意,猪是富足的标志,汉武大帝刘彻的乳名就叫“彘儿”。当前的农宅,特别是我去过的很多平原地区的农家宅院,半亩左右的地面(宅基)很平常,除了房舍,可以种树种菜,养鸡养猪。陆游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鸡和豚,当然是自家的产品,也是升平社会古风犹存的写照。说到底,人在贴近自然环境中会感受到自己的本性,在拥抱草木花鸟时,会放空一切庸俗的心机功利,免受人类社会优劣的影响。自然的草木依然故我,鸡鸣狗吠率性而发,保持本真,我们对人生的感悟会更贴近真理,对良知的思辨和吸纳会更加真切,达到“人闲桂花落”的境界,这大概就是“陶冶”或“接地气”的注释吧。说农民纯朴善良,是不是和这宅院有关呢?当然,乡村盖小楼种花草还是近些年的事,社区的基本功能距城市还有距离,却足够你放空心灵,抖擞精神,达成人与自然的和谐。
农家有院子,显贵有园子,市民们好歹也有房子住,除了一天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打工为稻粱谋外,空闲的时间打牌、喝酒、侃大山、逛街、睡觉、拜神仙,节假日可以跑到山野景区疯一把,唯独没有自己的天地颐养思考。园子或院子是人类对物质和精神追求合二为一的标志,人们在自己家可以赤条条、可以张牙舞爪、放飞自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因为是在四面墙上有天花板下有地板砖的密闭空间。园子虽属私人空间(暂作此论),却暴露在阳光下,与花草为伍风月为伴,达成私密与开放的中庸,放纵与约束的契合,孤独却贴近众生,知识道理、世俗风情在这里沉淀。在园中,你会被透明轻软、馨香柔韧的气息抚慰浸润,气场宏大,它从泥土草木花卉中来,从莺啼蝉鸣虫吟中幻化,从风中雨中雪里云里雾里飘然而至,与你心中的仁义良知琴棋书画凤凰于飞,它让一切的善良,欣喜怡然,忧愁愤怒,豁达平淡,敏锐智勇如溪流泉涌,而对阴暗龌龊自私庸俗这些人性的瘟病炎症清热解毒。卢梭说,“沉思到最后便陷入遐想,在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我的心神自由飘荡,乘着想象的翅膀在宇宙中漫游,那令人陶醉的快乐会凌驾于其他一切感受之上。”令人陶醉的快乐,李白体验过,“花间一壶酒”,“相期邈云汉”呢。花园,曾经或者到当下依然被认为是奢靡腐朽好逸恶劳的象征,而那些曾经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比如家居装修、饮食养生、交友宴饮却已成为时下的生活常态。而园子仍是多少人心中的梦,相信它也是中国梦的内容吧。
花了一个多月,每天下班清理杂物,砖头瓦块什么的拉走几板车,终于开始栽植了。梅花一定要栽,从《诗经》就开始比兴,“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以后两千多年的流变吟诵“梅当王于花”就不多说了。植株高两米许,五厘米的胸径,“是红梅,明年就能盛花。”卖家说。同理,还栽了桂花、竹子、松树、红枫,都是文化意味很浓的植物。读过白居易“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的句子,很感叹其雅致恬淡,不就是对我的指点吗?因此特意要了棵樱花,花大色深,是晚樱,与常见的粉白碎花不是一个品种。保留了原有的广玉兰、石榴及枣树,有花有果,雅俗齐备,济济一园。还想再种点什么,就像饿疯了的人碰上大餐。可惜了那棵松树,五针松,售价不菲。一入夏,碧绿的松枝上出现了铁红色的斑点,而后逐渐蔓延,一枝、一片,终至不治,人挪活树挪死的谚语得以应验。上网查,与松树赤枯病症状相同。去除枯树,那片地方未再栽植,想起残缺的美。古人有爱莲、爱菊、爱竹,梅妻兰友,对一两种美好植物的喜爱感悟即可终身受益,怎么能把所有名花靓树集齐呢,舍本求末,不知不觉中显示了贪多敛财的市侩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修建个池子,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水是中国园林的要件,故有水光潋滟、鸟宿池边树、吾亦爱吾池等,总之有了水,园子才会灵动起来。雇了专业师傅做池子,样子是我设计的,避让已栽的花木,池子在草图上像只大蝴蝶,做出来却是四不像,不过好在也是不规则的多边形,符合中式园林的自然风格。又拉来些山石,高低错落垒起来,化腐朽为神奇成了假山,这可是专业师傅的绝活,我是眼高手低做不来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又掏钱配套打眼小井,买了个水泵,接根软管往下水道排水——专业师傅做池底有坡度,还做了个水桶状的坑,池底的污泥杂质沉淀其中,正好放进水泵,抽出污水,不服不行。这样隔天抽排一小时,可维持水质良好,让五块钱买的十几条两三寸大小的红鱼游戏其中。网购了蒲草、睡莲、水鸢尾,种入花盆沉入水中。有苗不愁长,特别是那蒲草,蹿长一米多高,平添了不少天然意趣。朋友钓鱼回来,送我一尾红鲤鱼,尺把长,红身白尾儿,窈窕妙曼。“送你条红美人。”朋友说。鱼入池中,成了红粉班头,唼蒲喋莲,极尽动静之美。
第二年春天,因移栽,困顿一年的花木纷纷抽芽绽花。争春的当然是梅花,而且诚如花工所言,一树盛花。近年冬季雪少霾多,自是无缘领略被无数文人吟诵的白雪红梅的场景。我在公园赏过梅,但如此长时间地、静静地、零距离地面对明花暗香还是第一次。它的花蕾与褐色枝条颜色相近,不易发现,后渐吐牙白、轻粉、浅红,弥漫以馨香,让一冬天灰褐沉寂的小园生动明快起来。沉浸于此,于寒风中,芬芳里,感受文人、英雄、智者、壮士曾经的感受,体验超然、担当、坚毅、俊雅——恐怕在游园走马观花时很难体会。折梅赏梅是旧时文人的一大雅事,《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玉雪中到栊翠庵求梅,有详尽的描写,“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就是场景中的诗句。青花瓷器就有一款式叫梅瓶,小口、短颈、丰肩、瘦底、圈足,造型轻盈秀美,最宜插梅,当然还有盛酒的实用功能。这不,我就用一青花酒瓶(梅瓶)插上两支红梅,红粉蓝白,疏枝横斜,色彩造型都是绝配,窗台上一放,整个房间都没了脾气,下班开门半间屋都是香的,重现了“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的意境。我顺着唐人崔道融“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句子续了两句——自家庭院里,撷来如初见。配照片发朋友圈,自是获赞无数,还有圈友调侃,这谁家小主呀。枫树抽芽就是红的,开枝散叶后让我想起《珊瑚颂》的歌词,稍加篡改:一树红叶照小园,一团火焰出墙来,红灯高照云天外,云里雾里放光彩。很符合现场情形。红枫是落叶乔木,有个难听拗口的学名,槭树科鸡爪槭,还是变种!不过也有个好听的,红叶羽毛枫,文学一加工,褐皮鸡爪马上变成叶形优美、色泽鲜艳的美眉嘉木。她颠覆了其祖辈世世代代迎寒傲霜的印象,少了纳兰性德“西风吹老丹枫树”的悲凉,在春日里惊艳,着一袭嫣红,与百花比肩,倒像还了女儿妆的花木兰。物有嬗变,树有变种,人有转身,诗酒茶话,让自然的春华秋实充实大家的情思和行为,自是物善其用。就算当下或以后会有风霜和人情世故中的种种不如意,需要傲霜斗雪,长啸短吟,为了坚守这份潇洒情致,浩然正气,自会激浊扬清,显示梅的气节枫的侠骨。美丽是一种温柔,也是一种坚强,让一切丑陋现形。“都云秋深霜色重,却道春浅满枝红。撷得一叶书卷里,便将纷扰付西风。”这是我的感怀。
说到读书,那天重读胡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文中把诸如“寥落”“飘零”“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等,统称为“滥调套语”。老先生是新文化的翘楚,在八股理学之乎者也汪洋肆恣,成为“德先生”“赛先生”大敌的清末民初,不破不立,自然需要清新的白话文传播新思想普及新知识。转眼百年将过,白话文已成常态,古文已归类传统文化,躲进了中文系和国学院的教材。其实,经历了十年浩劫,传统文化损毁严重,处于恢复期的今天,能熟练运用这些“滥调套语”的人恐怕不多,况且当年凝结出这些词语应属创新,李白的“杨花落尽子规啼”仍是好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没有古代文人努力推敲的钻研精神,就不会有灿烂的古代文化。问题是无论理论或者文学都不要僵化、绝对化才好,三寸金莲和贞节牌坊原本就不是《论语》里的内容,对事对物对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胡适先生说,“吾所谓务去滥调套语者,别无他法,唯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基于此,录小园情景诗三首,可能是滥调,感受却真——
《初秋叹石榴花果盛茂》:“必至四月艳阳天,嫣红掩翠笑灿然。初秋硕果风中稳,仍绽新花舞梢端。”累累果实压弯枝条,枝梢仍发新花,翠绿中猩红点点,直追春色,怎能不激发人的想象。原诗用“初花”,圈友说,春发为初,再发为新。甚好。人需要保持年轻心态,活到老学到老,时髦点说,还需砥砺前行。
《雨后小园漫步赏樱桃》:“春雨竟日现晚霞,玛瑙泽露王谢家。邻人种花偏爱果,我亦爱果复种花。”邻家种了樱桃、山楂、枣、无花果,正是樱桃挂果的季节,嫩红满枝,珠圆玉润。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人家把樱桃种到这份儿上,赏心惠口,实在是功德一件。当然,种花可以有果,种花爱花本身也是一种结果和回归。
《晨出惊叹睡莲盛开》:“婷出镜池花红黄,鱼戏莲东蜂儿忙。莫道夜夜如初蕾,朝迎艳阳第一香。”在公园和宾馆的池塘看过睡莲,也长时间凝神于画册中莫奈朦胧光影中的尤物。他说,“我在顷刻间发现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原来我的池塘是多么的美妙”。这也是我当时的感觉。那些飘浮在蓝绿色之上的鲜艳的黄色、紫色、红色就绝对是超验的结晶。莫奈的是大池塘,我则只有巴掌大的水面,但人心大于时空,可以穿越沟通。因为第一次亲种,第一次看到含苞多日花朵怒放,在清晨,酣畅淋漓地把心事全部掏空,让阳光和色彩充盈,是多么美妙。那带头戏莲的鱼儿,就是朋友送的红美人。
花园,也该叫草园——当然不是草原。鲁迅儿时玩的地方是百草园,细想这个园名起得好,花中有草,草中有花,草也开花,花草就有了泛指花木的意思。所以,花花草草,也可以理解为人们对园林花卉的俗称。屈原《离骚》中指名道姓的香草就有一二十种,而且还提到“百草”这个词,再就是神农尝百草,以百草命名实在是文化底蕴满满。不过具体到我的小园,草,就成了现实的问题。
出了园林,草的身份一落千丈,统称为杂草。从小到大的打扫卫生、学农劳动,草是重要清除对象,多年的习惯成自然,是有农作物无草、有花无草、有清洁无草的二元对立,是“香花毒草”的阶级斗争问题。回到小园,我又整了块空地,施了有机肥,栽了茄子、辣椒、西红柿,每种十来棵。因吃的是小灶,菜苗茁壮成长,渐渐草儿也跟上来了,苋菜、蒲公英、车前子,更多的是禾本科的草,真是生机勃勃。随着气温升高,草儿也跟着蹿长,特别是一场大雨后,湿热的环境简直是草儿生长的天堂。人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下劳作,除去工作忙的借口,再就是蚊子咬。草丛是蚊子吃饭睡觉的地方,你把人家的安宁毁了,人家会答应?对雌蚊来说,这还是送上门的鲜肉大餐。况且,草为蚊子提供庇护,蚊子为草挺身而出,一天晚上我还看到刺猬出没其中,这也是一种自然的和谐。不得已我只能欣赏众草与菜苗同盛,清水与肥料共享的美景,体验陶翁“草盛豆苗稀”的无奈。小园有了草园实质性的内涵,或者说更贴近了自然状态。已形成的功利型思维模式受到冲击,会让人的视觉很不舒服,也就谈不上心情的愉悦和宁静,文学意义上的百草园或者芜园从书中走不出来。邻家的菜园那叫敞亮,男人是退休的农业专家,整地打畦,除虫治病,施肥浇水,样样精细,从秋冬的大葱、菠菜、芫荽、白菜,到春夏的蒜苗、豇豆、黄瓜、秋葵、空心菜,当然还有我种的那些菜,一茬接一茬完美组合,茬茬光鲜水灵,靠凉台搭起架子,满满当当爬满了丝瓜、梅豆、苦瓜、冬瓜、葫芦,自然也是硕果累累。盛夏的清晨,邻家两口子全副武装下地除草,戴口罩帽子,围着围巾,长衣长裤,气死蚊子的盛装,如此辛勤的劳作,众草无所遁形。大家常开他们玩笑,说夫人是惠安女,老公是防化兵。为了腾茬儿,邻家老兄好几次把许多鲜菜连根拔起,丢弃在路边枯萎的草堆上(产出太多,送给亲戚也吃不完),菜和草画了等号。有时我碍于面子,冒着暑热和蚊叮虫咬保持一下草和苗的平衡,不一会儿就带着一身大汗和红疙瘩落荒而逃。“你的地可惜了。”邻家老兄说。为此拟打油诗一首自嘲:“雨后草浓没菜苗,满目苍翠不忍薅。野火尚且烧不尽,草盛苗青两逍遥。”
《圣经》上说,万物皆有时。草似乎不影响蔬菜产量,辣椒长而粗,每株结七八个,辣味十足。茄子也是滚圆肥硕,茄肉密实味纯,送给同事品尝直呼地道,因市场买的茄子多是打了膨胀剂,中空味寡。西红柿苗枯萎了,邻居专家说是得了病毒病,虫媒传播,无药可治,只能拔除,他的苗子也死了不少。草儿似乎从来不得病,千百万年的自然选择已造就了它们的金刚不坏之身,专家还把野燕麦的抗病基因通过杂交转移到小麦身上,以获得更好的抗病性。自然界几乎没有能威胁它们的生物病毒,还庇护养活了一大批昆虫和食草动物。因此,除了大规模的农业生产,我们实在不能对草儿说三道四,而我们恰恰想当然地把传统农耕的规则社会化,预设规则,把那些“对立面”大加挞伐。相对真理的绝对化,暴露了我们对自然认识的肤浅。野的、无主的、自然状态下的植物和动物,山林和水面,都可以随便杀伐或改造,为我所用,更不要说卑贱的众草了。那么,对草的鄙视是不是意味着对底层的鄙视、对所谓高贵者的维护呢?多少年来,它以顽强、坚韧和茂盛的生长状态一直在告诉人们什么,而骄傲的我们总是忘乎所以。当然,也有很多对小草的歌颂及对它在自然中不可或缺的位置的肯定,只是感觉是拟人的称颂,突出其社会性的平凡、奉献、无所求,侧重宣传教化。杂草,我觉得是带有物种歧视的称谓,就像英语中骂黑人的nigger(黑鬼,延伸为社会地位低下的人)。
李渔说,“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卉”,本意就是草。深秋腾茬儿,又种了芫荽、菠菜、茼蒿和白菜,随着菜苗一起成长的有一种叫婆婆纳的草,肉质圆叶叠抱,小草时十分清纯可爱,便不忍刈除。谁知它们不惧寒冷迅速蔓延,直至把菜苗挤得东倒西歪。不过春节前后,它们开出一片勿忘我一样蓝汪汪的花,此情此景就像梭罗说过的,“远方的草原上生命之泉正在噗噗地冒着泡”。
“最好栽棵槐树!”干活的民工说。那天请他们来后院清理杂物。“是吗?”我一愣。他不认识已栽的梅树、樱树,却把小园最好的位置给了槐树。“槐树泼耐(方言,种植养护很容易),花香,还好吃。”他继续说理由。“有道理。”我打着哈哈。
洋槐,黄淮华北地区最为常见,与杨、榆、柳树并称四大树种,可以说遍布城乡。小时候家穷,春天的槐花是最好的糖果,因为花蕊里有蜜,尽管此蜜有蜜蜂采,孩子们放学后也要爬上树端大快朵颐。城市如此,农村把槐花拌上麦麸或玉米面蒸熟,就是一顿饭。所以,当时人们对槐树、槐花视若亲人,槐花情结根深蒂固,我有切身体会。时下每到这个季节,饭馆酒店都会把槐花当时令菜,食客众多。抛开绿色环保、调剂油水过多的肠胃不说,有点年纪的人潜意识里都有槐花情结。前几天邻居送来些槐花,很新鲜,母亲做的味道很地道,但只做了一次就不做了,任由槐花干萎。我只好帮着择洗,哄着母亲又做了一大盘。蒜泥香油拌也好,香葱鸡蛋炒也好,母亲都是只吃两筷子。问为啥,母亲说,槐花总让人想起生活困难的时候。是啊,当年槐花还是与人共患难的主儿。所谓糠菜半年粮,粮不够,野菜代,槐花应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他如灰灰菜、扫帚苗、红薯叶,还有榆钱、柳芽,这些现在和槐花一样也都登上了大雅之堂。不过当年这些东西与玉米面、麦麸、谷糠、豆腐渣和在一起蒸成窝头团子,蘸上酱油或盐就是大餐。这些事是我亲历的,时间在“文革”年代。当然,在万恶的旧社会曾经饿殍遍野,这是当时我们这些毛头学生听上年纪的人讲的忆苦思甜,母亲这两种时代都经历过吧。这些事当下很多人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不能因怕被指哪壶不开提哪壶而选择性遗忘。其实,槐花本不是主食,国人饮食文化丰富,起源却满是伤痕。当下,怀旧是很多人抒情的主题,特别是乡村,小河树林,地锅炊烟,一派唯美的风景,包括槐花在内的野菜杂粮都成为唯美的载体。这本无可厚非,但设想一下,若是都回到人民公社时代去挣工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家恐怕打死都不愿意,美丽的年华需要处在美丽的时代才是真正的天堂。我家楼前的花园,现代的设计,姹紫嫣红,没有槐树。不知是谁也不知何时,栽了一棵槐树,多次路过从未注意,槐树在女贞、紫薇、银杏、玉兰的遮掩中生机勃发。一个暮春的晚上,一阵馨香袭来,温软甜润,如雪的槐花盛开,为此赋诗,“碧桃红杏处处栽,流水飘花逝远霾。暮春浓绿透皎洁,暗香度我至素槐”。亲切感油然而生。
“还可以再栽棵樱桃哩。”民工兄弟临走时说。现实中的小花园可能没有地方植槐,但槐树在我心中不可或缺。
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槐花,自然之花,和牵牛花、蒲公英、矢车菊、连翘等共同组成自然的风景,那里,“人看见约略像他自己的天性一样美的东西”(爱默生《自然论》)。小园,不过是表演大自然的肥皂剧,一张宣传人与自然的公益海报。
2016年3月至201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