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有块琥珀,是姥姥杂货箱里的小玩意儿。黄黄的,鹌鹑蛋大小,琥珀里面有只蚊子。
琥珀是中生代白垩纪至新生代第三纪松柏科植物的树脂。那时候蚊子已经很多,不然松树的眼泪怎么随便把蚊子粘裹了进去,而且其进化已相当完美,几乎与几千万年后的同类没有区别。也就是说,我们的始祖和蚊子的遭遇一直延续至今,尽管我们已进化到了动植物的对立面。蚊子会说,你拿我没辙儿。
也许是拜蚊子所赐,动物的毛皮盔甲防守严密,除了口鼻等处,可供蚊子进餐的地方实在不多。著名的电影台词“马尾巴的功能”,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是“红色幽默”,不知道马尾巴究竟有何用。十几年后偶然问专家,才知道重要功能之一是“赶蚊子”,以此类推,牛、羊、鹿、驴的尾巴都有相同功能。这在人类眼中不算什么,对动物来说可是它们保护私处(臀部在内)少受蚊虫叮咬的法宝。想想蚊子也蛮难的,大多数雄性蚊子只好躲在灌木草丛吸食植物的汁液,而伟大的雌性则为了下一代铤而走险。慢慢地人类成为蚊子的盛宴,我们引以为豪的进化,体毛基本褪尽,裸露的肌肤正是蚊子的鲜肉大餐,尤其是盛夏时节赤道地区的人们。蚊子的厉害,人人都领教过,过去的脑炎,现在的寨卡,都是蚊媒传染。忽然想起道士,想起拂尘。道士仙风道骨,在降魔除妖时,口中念念有词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一定包括赶蚊子的咒语。人和蚊子,就是冤家吧。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来袭,啪的一声,随手拍去,无论脸上腿上,成功率极低。除非你已感觉痒痛,蚊子正在进食,身体不那么灵巧,才能一击毙命,代价是皮肤凸起红痒的疙瘩。人和蚊子的零距离,恐怕是最现实的问题。
现在多数家庭都不用蚊帐了,我小时候,蚊帐却是每家必备之物。蚊帐是防御蚊子攻击有效且最后的手段。小时候每到六月,父母就会用竹竿把蚊帐撑起来,长方形蚊帐的两条长边有布做的管套,穿进竹竿,靠墙的一面墙上钉钉子,绑紧竹竿,向外的一面则竖立两根竹竿支撑,绑在床头。蚊帐正面开口,白天分挂在蚊帐钩上,像戏台的帷幕,小时候还以此为舞台咿呀学唱《乔老爷上轿》。蚊帐是棉纱织的,较厚,通气也不畅,闷热的夏夜小孩子实在不想进去,妈妈,有时是姥姥,就扇扇子哄我入睡。虽然睡前清理过蚊帐,但第二天总会有几只蚊子进来,而且肚子上都是红红的疙瘩。大概是夜里睡觉不老实,蹬开了蚊帐,蚊子是循着人体热源和气味进来的,吃饱了却不知归路。所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噼里啪啦把无处可逃的蚊子打死。一个夏天下来,蚊帐上就留下星星点点的红黑斑痕。当时单位放露天电影,小伙伴们在学校重要的话题是交流今晚哪个机关放电影,并早早跑去占好位置,为我们的胜利、敌人的失败而欢呼雀跃。但不知为何,对电影中反派人物豪宅中吊挂的圆顶蚊帐羡慕得紧,那玩意儿在天花板上吊着(当时居民多住起脊的平房,没有天花板),不像自家的要穿竹竿钉钉子那样麻烦。这尤物不用时挽成圆圆的一坨,像姥姥的发髻,用时喇叭花般散开,如女士的落地长裙,且纤薄透明,一定透气凉快。中学时读《红楼梦》,才知道古代就有什么芙蓉、帐碧、纱橱等高级防蚊工具,看来今生无缘以此来抵御蚊子的进攻了。
姥姥当时是居委会的委员,实实在在的“小脚侦缉队”。居委会是城市最基层的政府组织,打扫卫生灭“四害”自然是首要任务。姥姥这次在家属院传达的上级精神是:大规模灭蚊,要求全市区统一行动,要让蚊子灭顶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大规模灭蚊的具体方法是:在基本相同距离堆起树枝等干柴,把统一配发的“六六六”药粉(一种农用杀虫剂)用白纸分成小包,在柴堆上焚烧。当天刚擦黑,即晚七时许,股股浓烟冲天而起,真乃街街点火,院院冒烟,蚊子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孩子天性好玩,开始时我和小伙伴们还为这篝火盛宴奔跑欢呼,一会儿嗓子就如针扎,胸闷气喘,赶紧回家关上门找个角落苟延残喘。“大会战”似乎是当时解决问题的常用方法和最后手段。后来我高中毕业当工人,一进厂就赶上“百日大会战,生产翻一番”,厂长、车间主任层层动员,工人阶级觉悟高,主动早上班晚下班,时值盛夏,领导们额外送来西瓜、冰棒、绿豆水以示慰问,让咱们倍感温暖。我骄傲地说我们超产的成绩时,父亲轻轻地说,你们增产的东西都在机电公司仓库积压着呢,即所谓“工业报喜,商业报忧”。父亲是一个国营商业公司的负责人。我当时不懂父亲话里的含义,“供给侧”理论也没有诞生。不过我清楚记得,那次大灭蚊的第二天,蚊子照咬不误,毕竟家里库存的蚊子,还够人们“享受”几天的。然后,城市的下水道,雨后坑坑洼洼的路面积水,很快就会滋生千千万万的后来者,还有那“六六六”毒烟覆盖不到的广袤乡村田野中的蚊子啊。而我的收获是,以后一闻到农药味道,扁桃体就发炎。
盛夏,闷热的午后,骤雨过后的黄昏,在稍微空旷的地方,会出现轰炸机群一样的蜻蜓阵列,成千上万。它们低空盘旋,拉起或俯冲,甚至听得到透明翅羽震动的嗡嗡声,这盛大的舞会或盛宴的对象就是蚊子。蚊子多,制衡它们的生物也多。每到此时,没有生态保护意识的我们就会抄起扫把,家里的,公家的,特别是扫大街用的竹枝编扎的大扫把,它拍下的蜻蜓最多,大家跑着喊着笑着,最后比谁逮的多,最多的有几十只吧。蜻蜓的羽翅薄且透明,漂亮对称的纹路网格,闪着金色、银色、彩色的光,夹在课本里是很好的书签。但扫把就惨了,开线散架的,骨断筋折的,小伙伴们都没少挨大人的骂。夏季阵雨的前夕,成群的燕子就会低空飞掠,在街区,在庭院,都能看到那深色的闪电。姥姥常说,燕子低飞蚂蚁搬家,大雨哗哗。包括蚊子在内的昆虫喜欢在闷热的低气压中觅食求偶,当然这也是燕雀大快朵颐的良机。黄昏时分,蝙蝠就从屋檐下飞出,在天空中也是密密麻麻的,它们飞行速度没有燕子快,却极灵活,能急转弯,上下左右嗖嗖的(当时还不知道其靠回声定位),捕食昆虫,主要是蚊子。当时城镇都是起脊的瓦房,麻雀的家就在瓦下,小伙伴们经常搬梯子爬房顶,掏鸟窝时经常摸到蝙蝠,当掏出老鼠一样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都会吓得哇哇大叫。这种现象或许在当下的乡村还能见到,市区不知何时能往日重现。
蚊子的幼虫叫孑孓,大小和成虫差不多,游动时身体一屈一伸的。生物学对动物的命名竟是如此形象艺术。和它们的父母一样,孑孓也是众多水族的盘中餐,噘嘴鲢、泥鳅、黑鱼、戈雅鱼(黄颡鱼)乃至小蝌蚪都会把孑孓当点心。小时候常到附近的乡村逮鱼抓蟹,清凌凌的沟塘溪渠中,常捉到一种水生动物,大头复目,扁腹色青六条腿,别看这小家伙只有一寸多长,性情却十分凶猛,张牙舞爪。我的手就被它咬过,很痛,当时不知道它是什么,逮着马上扔掉。在山间的小溪,搬开长满绿藻的石头,摸进女妖绿色头发一样飘逸的水草,潺潺流水间或小鱼窜出,或螃蟹斜逸,更多的就是这东西,与它亲密接触次数也多。后来知道这是蜻蜓的幼虫,学名“水虿”,主要吃孑孓。蜻蜓成虫吃蚊子,幼虫吃孑孓,实在是天敌得不能再天敌了。蜻蜓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昆虫之一,两亿多年前的石炭纪,没有恐龙时,它就是天空的主宰。不言而喻,那时蚊子也是管饱管够的。和蚊子一样,化石里的蜻蜓与现在的活体蜻蜓的身体结构对比,没有变化,只是身材小了些,因为蚊子变小了。蚊子和蜻蜓,真是生物进化、自然造化的惊叹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时候,蓝天下、斜阳里、微风中、莲荷池,蜻蜓成双成对,翩然起舞,金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最多还是绿色的,如盛装舞会。蜻蜓的卵产在水里,成语蜻蜓点水,点的就是这水虿——它们的下一代啊。只是它对水质要求高,污浊的沟塘绝不光顾,垃圾遍地的破仓库怎么能举办豪华Party(聚会)呢?我在家后院修一鱼池,在里面种蒲植荷,那天发现一只豆娘(同属蜻蜓目,体型细小)栖落荷尖,它高雅华丽的衣着不亚于蜻蜓。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天敌那么多,加上人类这个天之骄子的围剿,蚊子为什么依然无穷无尽?我查了下资料:蚊子的生命史包括卵、幼虫、蛹、成虫四个时期,一般卵1—2天,幼虫5—7天,蛹2—3天,成虫羽化至产卵3—7天。每只雌蚊子一生产卵总数为1000—3000个,那么数以千万计的蚊子呢?真是可怕的天文数字!时下城市建设快速发展,道路宽阔,高楼林立,住宅区都有花园、府苑之类的好名字,不过一场大雨,大街小巷就有不少积水,好几天下不去。不少街路看起来挺平坦,雨后就出现不少水坑,看来水平面是最公平的。几条过铁路或高速的地下道,大雨过后就是个大水池,常有熄火的车子死甲虫一样趴在里面。无怪乎说排水是城市的良心,那些设计者、施工者、监管者是不是都要多拍拍良心呢。还有,住宅区都修建了不少水景,美化环境。这些溪渠湖池刚开始都很漂亮,水清鱼跃,但后来不少都干涸了,貌似小区无法愈合的伤疤。这些伤疤还会“化脓”,那是雨后的积水,雨大深些,雨小浅些,咖啡色的水,岸边野草茂盛。对照一下蚊子的生活史,要不了几天,千千万万的蚊子就闪亮登场了。最震撼的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天池,二楼的平顶,下水口被杂物堵塞,形成了几十平方米的水面,密密麻麻落满了蚊子。一走进,蚊子轰然而起。我想起上周确实下过大雨,偌大的城市,这样的场景有多少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种天池里不会有鱼。“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原指泉水快干涸了,为了保住性命,两条鱼以口沫互相润湿。相濡以沫,鱼儿撑不了多久,而蚊子就可以繁殖一代了。我感到了相濡以沫的恐惧。
说实话,社区居委会对灭蚊还是重视的。学校中心有个湖,就有社区的同志到单位要求我买灭蚊药。我说湖里有鱼。那也要在绿化带和有杂草的地方喷施,理由是草里生蚊子。我说蚊子生于水。那也藏蚊子,还有公共活动场所,家属楼的楼梯间都要喷施。我说药物对人体有害。放心吧,现在灭蚊药都是高效低毒的,对人畜无害。治标不治本。但“标”治多了,会不会量变到质变呢,就像“八项规定”以后纪检部门抓公款吃喝公车私用,效果很好。行吧。另外我们也谈到计划生育,这事也让我想到灭蚊。有一种成熟的核技术,就是在实验室或专门场所,用钴-60什么的照射人工繁殖的雄性蚊子,达到和结扎一样的绝育效果,再把这些“男子汉”放归自然,与之交配的雌性蚊子,卵不会受精,就是再适宜的水面条件,也不会有翻筋斗的孑孓了。“还有这事儿?”社区的同志很诧异。
我特别招蚊子,家里有我,蚊子很少光顾他人。因此对蚊子特别恨,也特别注意家庭灭蚊的法子,试了试,效果差强人意。比如说摆放一盆子洗衣粉水或空啤酒瓶里灌些糖水勾引蚊子,不说效果怎样,摆上这些坛坛罐罐实在有碍观瞻。桌子上摆一碟子醋?客人来会作何感想!最有意思的是以前的邻家曾经扑扑腾腾搬进七八盆驱蚊草,一周后,又扑扑腾腾把蔫了吧唧的驱蚊草搬出。我问,效果如何。“不错,草里一只蚊子也没有。”妙语!敢情要躺在碧绿的鲜草丛中,蚊子才不敢接近呢。小窍门类似小聪明,效果实在有限,人们如果专注于家庭灭蚊,而对大环境默然,就像现在家里安个空气净化器来对付雾霾。家里厨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发现一张蜘蛛网,巴掌大小,袖珍可爱,网的主人还没一粒绿豆大,淡黄色,静静地守株待兔。我经常观察,心情很是舒畅,尽管那小精灵以为我来者不善会躲进缝隙,但蛛网上残留的蚊子翅羽和肢节说明这是很好的生物灭蚊。有一天蛛网消失了,我家那一位说她扫了,蛛网不卫生!把人喂蚊子吃就卫生了?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一种方法,是我偶然发现的——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风。闷了一天,傍晚的风感觉清爽,然后开火做饭。淘米洗菜时随意瞟了眼纱窗,上面竟落着一只蚊子,下意识随手拍去,蚊子拍死了,纱窗也差点弄坏。哦,此时房间渐暗,窗外夕阳尚好,是昆虫的趋光性使然?还是被闷了一天,蚊兄也要透透气?果然,一会儿又有蚊子落在上面,这次手轻了些,一样成功。一顿晚餐做好,也灭掉三五只蚊子,不禁为自己的新发现得意,心情如清风拂过。
此后,每次开窗后就拿着扇子报纸什么的把犄角旮旯呼扇一通,促使蚊子早点到纱窗上去,聚而歼之。这样在朝南朝北各两扇窗户前折腾一番,每次都有斩获。有时就想,我们不经意间让多少蚊子溜了进来,外面的蚊子怎么这么多?就像在我们引以为豪的高尚情操里,不经意间溜进来多少私心杂念,庸俗市侩,感染和传播可怕的思想病毒。
时间长了,发现纱窗上的蚊子特好对付,不像在其他地方,蚊子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你没有第二次机会。而纱窗上的蚊子即使它感受到威胁,也只会冲着纱窗直飞。为什么不呢,它已经触摸到清新自由的空气!当然,我现在用蝇拍,轻轻一抹,完事。由此可见,心中有数了,就可以认真观察一下蚊子。一种蚊子着陆时低头翘腹,两条后腿交叉摩挲,随时准备起飞——后来知道这是按蚊;另一种较安静,黄褐色,一动不动,是库蚊;还有黑花蚊子,张牙舞爪的,小时候听说它是美国过来的,咬人特别狠,传播多种疾病,学名白纹伊蚊,黑夜白天全天候叮人,绰号“亚洲虎蚊”。
这种灭蚊法也养生。每隔三五分钟,就要把四五个纱窗巡查一遍,一小时下来走不少路呢。况且,别人家不知道,我家的纱窗不怎么清洗,附着些尘土或油烟,色暗黄,与蚊子几乎同色,所以需要一寸一寸观察才能发现蚊子,这样蛮练眼力,加上窗外风景,很是养眼,同龄人差不多都戴老花镜了,我却没事。有一次,发现一只蚊子特秀气,身材修长,羽翅闪着金属的光泽,应是库蚊,蚊子中的美女啊!犹豫中,她消失了。我想,仲夏午夜,她会感恩送我一支小夜曲。
蚊子的多少,就是城乡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尺吧。
2015年6月至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