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山没想到,他和徒弟金娃会在这里见面。要知道主家同时还请了另一家唢呐班子,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接这趟生意。
见了师傅,金娃也很惊奇。问过师傅的身体,家里情况,便没话说了。两个人猜出了主家今天的用意,心里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师徒二人是远近闻名的金唢呐,原来都在县剧团供职。那时候,师徒可谓春风得意,省里、市里有重大活动,如果少了于山和金娃的唢呐演奏,简直就像塌了半边天,留下不少的遗憾。可剧团说不行就不行了,于山和金娃便从山巅一下子跌进了深谷。他们都知道,不是哪个人的过错,也不是他们的技艺不行了,吹不好了。
于山和金娃各自拉起原来剧团的人马,成立了草台班子,挣几个吃饭钱勉强度日。由于各忙各的生意,师徒二人便少了来往。谁知今天在湖桥镇上见了面。
上午九点,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走出大门,对于山和金娃说:“今天这阵势你们已经看到了,两家班子同时搭台演出,目的只有一个,唱对台戏。”汉子说着拿出一卷钞票,足有五千元,啪啪地在左手心甩打几下,说:“谁赢了呢,这钱就是他的了。”
于山看看金娃,金娃也看看师傅。他们从对方眼中都读出了对方的意思:谁都想得到这笔钱。这与对金钱的占有无关,也与师徒的情意无关。年到月尽,都想给穷了一年的伙计们多发几个,能让他们过个有滋有味的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金娃对师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那意思很明显:师傅,原谅弟子吧。
于山也对徒弟点点头,意味却有点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对台戏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了七个小时。中午吃饭时,金娃端着一盘炒肉丝来到师傅的桌上,和师傅挨坐在一起,很是关心地看了看师傅的脸色,小心地问:“师傅,您老没事儿吧?”
“没事儿。”于山说,“只是感到有点累。人老了,不比当年气脉足了。”
金娃脸上讪讪的,有两滴清泪落了下来:“师傅!我……”
“金娃,什么都不要说了,师傅知道你的难处,放心大胆地吹吧,师傅也会尽力的。”
金娃哽咽着,把那盘肉丝往于山面前推推:“师傅,您多吃点,身上才有劲。”于山把手搭在金娃的肩膀上:“师傅吃饱了。”
饭罢,于山和金娃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遥遥相对,展开了技艺的争夺。金娃的一曲《百鸟朝凤》,高亢明亮,欢快而流畅,恰如行云流水,把于山这里的观众拉走了不少。于山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唢呐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凑到唇边,仰对着空中,裂帛声闪过,留下一大块的空白。
之后,他的唢呐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他吹起了《十面埋伏》。曲音委婉低沉,犹如隐伏了万千军马,把观众逼得透不过气来,却又让人越听越想听,不忍离去。
这时候,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如棉朵的絮状雪花铺天盖地落下来,不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绒绒厚厚的一层。人们似无觉察,仍然沉浸在于山的唢呐声中。
其实,这时候于山已经进入了他所创造的艺术氛围,也融入了楚汉相争的那段悲壮的历史,无知无觉,专注而忘我。他根本不知道,金娃那里的观众几乎被他那支唢呐拉走完了。
于山的唢呐声是在突然之间停下来的。他突然听出对面传来一阵近乎绝望的悲音,抬头望去,金娃已经把唢呐从嘴里移向鼻子。
鼻吹!于山待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金娃的第一个音节就在这个时候流向了人群。
这是一种极伤身体的吹法,他在教金娃的时候曾经告诉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因为时间稍长,很可能因气竭而倒,轻者躺上十天半月,重者导致肺脏受损,艺术生命也就随之终结。
于山决定停下来,不吹了,他不能眼看着他的徒弟给毁了。他把唢呐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这是认输的表示。
金娃也曾朝他这里看过几眼,他以为金娃会停下。但金娃没有停,他站在桌子上继续呜啦呜啦地吹下去。于山走向金娃的场地,在桌子前站下,仰脸看着金娃,他的眼神里含满了乞求和抱怨:金娃,孩子,你就停下来吧,师傅不和你争了……
直到一曲吹奏完毕,金娃才含着泪跳下桌子,摇摇晃晃地抱住了于山,叫了一声:“师傅,我老婆还在医院躺着,她需要钱哪……”话没说完,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他面前的雪地上,像盛开了几朵血红的鲜花……
于山雇车把金娃送走以后,他把跟随他三十年的唢呐放在一块石头上,大脚踩了上去。他踩得很慢很慢,仿佛怕惊吓了它似的,但他还是把它踩扁了,然后扭头走了。茫茫雪地上,留下他一溜歪歪斜斜的脚印。
(选自《小说界》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