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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长顺在路边的石头上已经坐了一些时候了,他的面前是条并不宽的土路,土路的一端联结着他们正在修建的一座中型水库。
八月十五的月亮从东边山影的深处钻出来,正在一寸寸地往天上爬升。苗长顺把目光投向土路的那一端,等候着张桂花的到来。
是这座正在修建的中型水库,成就了他和张桂花的爱情。像许多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的相识相爱既简单又俗套。那天,休息的时候,张桂花一人靠着小树在纳鞋底儿。她不知道,就在这时,山崖上一块牛腰大的巨石,突然朝着她滚滚而来。
苗长顺离张桂花最近,发现险情,苗长顺一跃而起,把张桂花推离了那棵小树。她倒在新开挖的土塘里,他倒在她身上。
险情过后,张桂花仔细打量这个刚刚救过她的男人。她发觉,他长得还算顺眼,唯一的不足是嘴大了点儿。但这无关紧要,常言说,男人嘴大吃四方,说不定日后是个干大事的人哩。
于是,1961年的春天和夏天,苗长顺和张桂花便有了频繁的约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约会也就是谈谈理想,谈谈家庭,谈谈相互的兄弟姐妹。看看天色晚了,张桂花就会说:“走吧,咱回去吧?”苗长顺说:“走呗,回去呗。”张桂花又说:“明儿还得挖土方哩。”苗长顺说:“就是。”于是就分手,回民工们居住的工棚,连手都没有碰一下。
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实际上爱得很深很缠绵,他们嘴里说“回去吧”,其实心里头已经难舍难分了。在那个静谧的小树林里,他们对望着,无星无月的夜晚,相互间都读懂了对方眼眸里闪动着的炽烈的火苗。
终于,张桂花被苗长顺抱在了怀里。这是他们恋爱过程中质的飞跃。之后,顺理成章地,约会一开始他们便抱在了一起。他们很少用嘴说话,他们所有的意思全部用肢体语言表达,那便是笨拙的亲吻和哆哆嗦嗦的抚摸。八月十五以前,青年男女应该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发生了。
中秋节这天早上,张桂花家里捎信,说母亲的心口疼,让她赶快回去看看。临走时,她对苗长顺说:“长顺,听说今天咱水库工地发月饼,每人半个,你记住把我的领回来。我好几年没吃过月饼,都记不清月饼是啥滋味了。”
苗长顺把张桂花的月饼一起领了,两人合在一起领了一个整的,上面凸现的圆月和花纹,闪着油汪汪的光泽。月饼刚到手,苗长顺就被那久违的香甜所诱惑,淌下长长的口水。他把玩着月饼,看了又看,实在忍不住,便从衣服上抽下一根棉线,认真地量过直径,用刀从中线下切成两半。苗长顺切得很慢,很仔细。刀子碰到了硬物,他知道那是一小块冰糖。他把冰糖完整地留在属于张桂花的那一半,而属于自己的半块月饼的茬口上,便有了一个小洞。
苗长顺带着两块半月形的月饼来到路口,他等着张桂花到来,一起享用这天下美味。但直到皓月当空,张桂花仍未露面。苗长顺就想,看来桂花今晚是不会回来了。于是,他吃掉了属于自己的半块月饼。苗长顺是一小块一小块掰着吃的,放进嘴里,他却不嚼,让唾液慢慢地把月饼化开,让味觉尽可能长时间地享受这种香甜,直到口里的月饼被唾液充分地分解溶化,才猛地咽下去。
尽管如此,苗长顺的所有享受仍然显得短暂而不过瘾。他觉得,此时的他,一口气能够吃下至少10块月饼!如果有人此刻向苗长顺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什么是幸福?”1961年的苗长顺会脱口而出“吃月饼”。苗长顺就是这么想着,把他的右手伸向另一半月饼的。他掰下一小块,并且放进嘴里。他知道是不该这么做的,那另半块月饼的所有权,应该属于张桂花。但他想:我就掐这么一小块,就这一小块……
可悲的是,苗长顺所有的意识已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他的嗅觉和味觉完全被月饼的香甜击垮。在他一小块一小块机械地掐吃月饼的过程中,他已经进入了不该进入的无知无觉的境界,彻底忘却了月饼的归属问题。直到他手心里剩下一摊月饼碎屑,张桂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苗长顺仍然没有醒过来,他把左手伸向张桂花:“给,你的月……”
苗长顺彻底醒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左手,愣住了。
“长顺,我的月饼呢?”
“让……让我给吃了……”
张桂花以为他和她开玩笑,绕到苗长顺身后,抓起他的右手……接着,她翻遍苗长顺所有的口袋,之后,张桂花瘫倒了。她半夜三更跑回工地,形单影只,把年轻姑娘可能遇到的危险抛于脑后,为的就是要吃她那半块月饼呀!
“桂花,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张桂花发疯般地喊了起来,“你别说了!别说了!”
喊罢,张桂花失声痛哭,她的心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所笼罩。
苗长顺痛悔不已:“桂花,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明年八月十五,我给你买整块的月饼。”
苗长顺说着便去拉张桂花,张桂花打开了苗长顺伸来的手,双手掩面,顺着来时的路跑走了。临走的时候,她告诉苗长顺:“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第二天,出现在工地上的苗长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被自己咬破了,伤处还在不停地渗血。
(选自《短小说》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