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从政府机关退休后,感觉自己“软着陆”了。他一身轻松,无牵无挂,每天骑着自行车下乡转悠,呼吸着郊野的新鲜空气,欣赏着山川的桃红柳绿,觉得退休生活很滋润。
这天,春光明媚,老朱心里畅快,一不小心转悠到他视为“禁地”的杨村。杨村为啥被老朱视为“禁地”?说来好笑,他刚参加工作时,曾在这里当过驻村工作队干部。后来,杨村莫名其妙地成了全县闻名的艾滋病村。更为可笑的是,当时他风华正茂,糊里糊涂地与杨村的一位美女有过一段风流史,成为他终生讳莫如深的禁忌!那么,今天老朱会遇到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呢?
1.醉酒汉子
在离杨村不远处的水泥路上有人横躺着,一辆破自行车压在那人身上。老朱赶忙下了自行车,去扶那人。那人已经烂醉如泥,脚蹬在路沟坡上,头枕在水泥路上,旁边一大摊呕吐物,活像是一大幅花花绿绿的山水写意画儿!
老朱哪里扶得起醉汉,他只得把醉汉的身体放平,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哥儿们,醒醒!”折腾了好一阵子,醉汉总算睁开了眼,嘴里蹦出来一个字:“水!”
老朱从自己的车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就往醉汉嘴里灌。醉汉喝完一瓶水,清醒一些了,能自己坐起来了。老朱看醉汉似乎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醉汉瘦得像干柴棍儿,黑黢黢的脸颊深陷下去,胡须、头发连在一起,看起来足有五十岁。醉汉勉强坐起身,不住地夸老朱是好人,说着在自己身上的各个口袋里不停地摸索,要还老朱的矿泉水钱。
老朱急忙制止他的摸索,不住地提醒他酒多伤身。醉汉无奈地说,他的酒瘾是老爹传授的。前些年跟着老爹卖血为生,人喝酒后血旺,所以每次采血前都要喝两瓶啤酒。后来,老爹不幸染上了艾滋病,一蹬腿走了。自己虽然没有得那种病,但是沾上了酒瘾,一天不喝,简直就活不下去!
老朱一阵心酸,一阵内疚:杨村之所以成为艾滋病村,与许多人拼命地卖血有关;这些人之所以拼命地卖血,好像与自己多多少少有一些干系!
这时,醉汉睁开眼,盯了老朱一阵子,突然惊叫:“鸭子!”
老朱赶忙四下看:“鸭子在哪儿?”
附近连片鸭毛也没有,老朱只当是醉汉说自己喝得“鸡子不认得鸭子”。但是他又想,在本地方言里,“鸭子”是骂人的词儿,自己明明救了醉汉,醉汉为啥反而还要骂自己呢?老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醉汉仍旧紧盯着老朱,突然十分肯定地喊道:“铁嘴鸭子!”
2.铁嘴鸭子
听到这四个字,老朱仿佛也喝醉了,晕晕乎乎不知道“铁嘴鸭子”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醉汉说村史展览室的“历任驻村工作队简介”里有老朱的照片,照片上老朱最显著的特征是眉梢有块黑痣。尽管当年的“小朱”变成了老朱,但黑痣是抹不掉的。老朱不住地点头称是,说自己年轻时确实在杨村待过,不过他搞不懂,这“铁嘴鸭子”与自己到底有啥关系?
醉汉笑了,他真诚地对老朱说:“我看朱哥是个好人,咱俩也算有缘分,走,到我家边喝边聊,我给你讲讲‘铁嘴鸭子’。”老朱虽然感到好笑,但强烈的好奇心再加上些许责任感,驱使他一手推着自己的车子,一手约束着醉汉,蹒跚着向杨村走去。
回村路上,老朱才知道醉汉叫杨殿选。杨殿选绘声绘色地对老朱讲起了“铁嘴鸭子”的来历:20世纪70年代,县革委“反击右倾翻案风”工作队进驻了杨村,掀起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潮。杨村紧靠涅水河,家家户户养鸭子,人们指望着从“鸭屁股”里掏俩油盐钱。工作队却旗帜鲜明地说,养鸭子是大搞资本主义的行为。有一个年轻的工作队队员口才极好,在群众大会上滔滔不绝地论述了养鸭子的危害性,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晚饭后一直讲到后半夜,绝没有一处重复。从此以后,人们背地里就把这个眉梢长着黑痣的工作队队员叫“铁嘴鸭子”。
老朱想不到自己在杨村还有这么一个“雅号”!唉,往事如烟,自己当时确实是豪情万丈地要在杨村干出一番事业,不料却因此沾上了一位美女。他现在最关心而又不便打听的就是那个与他有染的女人,那个当年号称“杨村一枝花”的俊俏妹子。
3.俊俏妹子
当年那个与老朱有染的俊俏妹子叫尹淑芹,号称“杨村一枝花”。村里后生中有句口头禅:“见了杨村一枝花,忘了媳妇忘了妈。”年轻的老朱,也曾拜倒在尹淑芹的石榴裙下!
当时,尹淑芹的公婆双双中风瘫痪在床,她丈夫出门拉板车挣钱为二老治病,家里生活极其困难。“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动员会开过三天以后,涅水河里的鸭子真的就销声匿迹了。老朱非常得意,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不承想,这天晚上,老朱竟然听到尹淑芹家里传出了鸭子的叫声。老朱怒气冲冲地进了尹淑芹家的院子,院里没有鸭子,却有一个俊俏的妹子:尹淑芹穿一件紧身的背心,正端着鸭食去喂关在屋里的鸭子。老朱望着楚楚动人的美人儿,雷霆之怒立时转换为软言细语,埋怨尹淑芹不该不听劝阻偷养鸭子。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尹淑芹竟然扑通跪在地上,苦苦哀告自己已经知错了。她说丈夫外出不在家,公婆重病在床,家里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活不下去了。老朱念尹淑芹家是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就动了恻隐之心。他上前去搀扶尹淑芹,不料被尹淑芹趁势一把搂住了。年轻的老朱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浑身颤抖,脑中闪过一道玫瑰色的霞光,哆哆嗦嗦地成了尹淑芹的俘虏……
当时,老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尹淑芹家的,他又惊又怕,肠子都悔青了。他向尹淑芹保证:只要她马上处理掉鸭子,改正错误并且保守秘密,他就不再追究,并答应帮助她解决生活困难。
事后,尹淑芹果然信守承诺,不但处理掉鸭子,并且把这件风流事埋在心底。老朱也不失信,他通过关系,给尹淑芹家偷偷解决了一些以粗粮换细粮的指标,帮她家度过了饥荒。老朱回城后,多年为杨村的风流事惴惴不安,生怕哪一天引爆了这个炸弹,坏了他的前程和家庭。所以他几十年不敢回杨村,怕人提杨村。
杨村村内到处荒草离离,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心村”。大部分人早在村外大路旁盖起了漂亮的楼房,留在村内的都是提溜不起来的贫困户。老朱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尹淑芹当年的破屋在什么地儿了。他摇摇头暗想,凭着尹淑芹的俊俏能干,早该住进村外的高楼了。
杨殿选把老朱领进两间摇摇欲坠的破瓦房里坐下,自己推说有事就匆匆出去了。杨殿选的破屋一无所有,穷得连麻雀也不来做窝!正在这时,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了院子。老朱惊问:“你找谁?”老太太盯住老朱反问:“你是小朱?”老朱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大吃一惊:从她的脸形、眉眼儿完全可以看出,她就是当年的俊俏妹子尹淑芹!老朱慌忙扶住尹淑芹,嘘寒问暖,问她现住哪儿?不料尹淑芹反过来埋怨老朱是“贵人多忘事”,说这就是她住了几十年的老窝!老朱一阵心酸,一再向尹淑芹表示歉意,说自己确实不知道她生活得这么苦。不料尹淑芹却毫不在意地说:“说啥呢,是咱命苦呗!当年因为娘家穷被卖给杨家,杨家又穷得活不下去。唉,当一个人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脸皮算什么东西!”老朱窘得满脸通红,连忙岔开话题,问杨殿选是她什么人?尹淑芹说:“儿子呗,咱的儿子!”
4.谁的儿子
听了尹淑芹的话,老朱根本不相信,这事儿也太不靠谱了吧!杨殿选看起来足有五十岁,怎么可能是六十来岁的尹淑芹的儿子?尹淑芹皱起眉头说:“咱们是头年夏天认识的,殿选是第二年清明节生的,如今刚满四十岁!”为了消除老朱的疑惑,尹淑芹进一步告诉老朱:“农村人风吹日晒容易老相,再加上殿选前些年为卖血染上酒瘾,整日以酒当饭,瘦了吧唧的如何不显老?”说到这里,尹淑芹突然盯着老朱问:“难道你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殿选跟你长得像?”
老朱完全蒙了,这真是太邪乎了!可是他仔细算算他与尹淑芹发生“一夜情”的时间,又恰好吻合,怪不得他觉得杨殿选面熟!尹淑芹又告诉他,工作队撤走后,村里已经穷得连苍蝇都不繁蛆了。她丈夫为了养家糊口,就酗酒卖血,后来就像村里许多人那样,得了艾滋病。丈夫咽气以后,她就与儿子相依为命,苦撑苦熬了几十年。
老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他正要安慰尹淑芹,猛不防大门“咣当”一声,杨殿选手拿着一瓶“二锅头”闯了进来,兴冲冲地说:“妈,今儿个是朱哥救了我,真是有缘分啊!你炒俩菜,我们哥俩要好好地喝一杯!”
尹淑芹瞪着儿子,哭出声来:“天哪,你说啥子你们是哥俩?哎呀,真是造孽呀!”
老朱一把拉过杨殿选,扳住他的双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口中还不住地喃喃:“儿子、儿子!”
面对失态的老朱,杨殿选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什么,谁是谁的儿子?你……你在骂我?我倒说你是龟孙子!”说着,把酒瓶“咣”的一声,摔在地上。
尹淑芹急忙横在中间隔开老朱和儿子,她狠狠地剜了老朱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流了出来:“你……你走吧,我们娘儿俩早已过习惯了,与你也没有啥关系了!你原本就不该来,不该来……”
老朱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揪着自己灰白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哪,老朱真的是“软着陆”了吗?
(选自《民间传奇故事》2017年9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