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姑是五朵山前有名的大美人,人称“山南一枝花”。她十八岁嫁到山前赵家,赵家是小康户,日子过得美满幸福。可是红颜薄命,丈夫二十几岁得肺痨死了,把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留给了云姑。
戴孝的云姑更加楚楚动人,许多年轻后生趋之若鹜,想方设法与云姑套磁。
1935年,镇平县政府的阚县长正在推行“新生活运动”,大力提倡寡妇改嫁。为了实践这“新生活运动”,阚县长要纳云姑为二姨太,并保证结婚后把云姑一家人接到县里享福。云姑誓死不嫁!令人震惊的是,没等阚县长迎来“新生活”,他老人家竟在本县侯集“以身殉职”!当时阚县长骑在马上,正在美滋滋地想着与“山南一枝花”的新生活,忽听“砰”的一声,高粱地里飞来一颗“汉阳造”子弹,阚县长被撂落马下,到另一个世界推广“新生活运动”去了。
阚县长死的那年冬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刀客”杀进了赵家湾。半夜里狗叫声、砸门声﹑刀客叫骂声响成一片。刀客一边砸门,一边嚷嚷:“开门,快开门!山南一枝花,恭喜呀,我们‘大拇指’看上你啦!……”全家人都吓得魂飞天外,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缩在一堆打哆嗦,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云姑是全家老小中唯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她起初也吓得牙齿打战,后来她咬紧银牙,手握菜刀,守在大门后面,要和刀客拼个鱼死网破。
大门在刀客的猛烈撞击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刀客在门外号叫着:“快开门!顺顺溜溜交出‘一枝花’,就饶了你们全家;等到爷们破门,就杀你个鸡犬不留!”云姑用柔弱的肩背死死顶住大门,门框上的灰土“簌簌”落在她的秀发上,她把散落下来的发辫又盘在脖子里,手握菜刀,双目紧闭,等待着门破后与刀客做最后的一搏。
正在万分危急之时,忽听“砰”的一声快枪响过,大门的门板也“咣”的一声剧烈震动了一下。门外暂时静寂了片刻,手拿砍刀、梭镖的刀客做梦也想不到,本村还有这等厉害的家伙!他们自知不是对手,吓得扑扑腾腾逃走了。
村里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在门外小声吆喝:“没事了,都睡吧。”
云姑壮起胆子问:“谁?”
门外人已经走远,只听到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倚帝客”!
全家人都搞不明白“倚帝客”是何方神圣。第二天,大家惊异地发现,一颗“汉阳造”子弹头深深嵌在楼门的门板上!全家人刚刚逃过这一劫,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嵌在门板上的子弹头不知何时竟然不翼而飞了,门板上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弹洞。人们说,刀客是有仇必报,他们挖走了弹头,说不定啥时候子弹还会飞过来!
这惊吓非同小可,全家人惶惶不可终日,提心吊胆地等着刀客前来报复,可是刀客好像是忘了“山南一枝花”,一直没有光临赵家。后又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匪首“大拇指”也同样被“汉阳造”子弹射穿太阳穴,到阴间找阚县长去了。
从此,云姑就变成了“红颜祸水”:三个男人为她送命,这“山南一枝花”确实有刺,哪个男人还敢再亲近呢?
二
劫难过后,云姑病了一个多月,病好后精神恍惚,口中经常念念有词,不知道呢喃些什么。云姑从此落下病根,犯病时两眼痴呆,若有所思,一个动作反反复复能做十多次。比如晚上去闩门,她要先抽掉门闩反复端详,好像在检视门闩是否结实,然后插上门闩,再抽掉,再闩上……不知重复多少遍!在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她哼哼些什么。直到她的公婆相继下世后,云姑“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成了一家之主,这才敢肆无忌惮,放开喉咙唱起来。直到这时,人们才终于听清了云姑的歌词:
“倚帝客,倚帝客,倚帝花开已是八十一……”
这歌词简直就像天书,众乡邻谁也听不懂意思,认为是云姑的疯言疯语,大家权当是听乱弹、看猴戏,大人小孩跟着乱嘲笑、瞎起哄。只有村北头同样疯癫的四爷听得入迷,往往是云姑一唱歌,四爷就凝神聆听,忘记了一切。四爷是村里的孤寡老头,年轻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春二三月是叫花子,秋七八月是贼娃子,到老还是一个人。云姑把人人厌烦的四爷引为“知音”,常常把家里吃的穿的偷偷拿给住在破庙里的四爷。
奇怪的是,云姑除了经常犯这种毛病之外,长年无病无灾,身体结实。更奇怪的是,她唱过一阵后,马上恢复常态,不疯不傻,手脚麻利,家里地里的活儿,干得滴水不漏。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云姑已是儿孙成行,人丁兴旺。令云姑自豪的是,她的长房长孙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长孙媳妇也长得水灵俊秀,俨然又是一代“山南一枝花”。
作家长孙对旧事旧物极感兴趣,挖空心思研究奶奶的歌词,研究多年竟毫无成果。首先这关键词“倚帝客”“倚帝花”就叫人一头雾水,他甚至翻查了李时珍老先生的《本草纲目》,也没有查到有关“倚帝花”的条目。作家只能妄猜“已是八十一”,大概有九九归一,圆满、完美的意思;而那些什么“倚帝客”,却使他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作家有时趁着奶奶高兴,就逮住机会试着问她“倚帝客”到底是啥意思。云姑经常是瞪起眼睛吼道:“滚一边儿去!”骂得作家灰头灰脸。
谁也想不到的是,云姑“创作”的“天书”,竟然被新一代“山南一枝花”给破解了;不仅如此,长孙媳妇还轻而易举地治好了奶奶多年不愈的疯癫病!
两代“山南一枝花”非常投缘,亲密无间,经常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私房话。奶奶得了小小的感冒,长孙媳妇就干脆搬到奶奶卧室去住,没日没夜地照料奶奶。更加令人惊异的是,随着两代“山南一枝花”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云姑的疯癫歌声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唱了,精神完全正常了,多年的顽疾竟然不治而愈了!
三
家族里终于有了闲话,说云姑这个“老佛爷”是个偏心眼,偷偷把一个红布包包交给了老大家的。几个叔伯弟媳经常背地里在一起嘀咕,说赵家祖上是殷实人家,红布包包里肯定是传家宝,不是金钗银簪就是珠宝玉器,至少也是几块银圆!作家急了,向媳妇追问红布包包的事,媳妇总是笑而不答。
大概是暗合了云姑“倚帝花开已是八十一”的歌词,她正好在八十一岁那年无疾而终。入殓时众人哭天抢地,唯独长孙媳妇没有哭,说奶奶是喜丧。
盖棺时长孙媳妇站了出来,让等一下。大家正在纳闷,云姑的娘家人正要动怒,只见她拿出一个红布包包,当众一层一层地打开,大家都伸长脖子凑上前去,一看全都惊呆了。啊,哪里有什么金光闪闪的金钗银簪?哪里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红布包包里竟是一颗锈迹斑斑的“汉阳造”子弹头!
长孙媳妇庄重地告诉大家:“当年闹刀客时,是村北头的四爷手持快枪,躲在麦场草垛后面向刀客射击,一声枪响赶走了刀客,救了一大家子人。为保护奶奶,四爷躲在高粱地枪杀了作威作福的阚县长,又冒死进山,射杀了无恶不作的刀客头子!四爷坚决不让奶奶把这些事告诉旁人,说是怕招灾惹祸。为了记住四爷对全家人的恩情,奶奶特别嘱咐我在她去世后,把这颗“汉阳造”子弹头放进她的棺材里,并让子子孙孙都要晓得为人处世要与人为善﹑扶危济贫、知恩图报、讲诚重义。”
到此,人们才明白,云姑生前为什么对四爷照顾有加,不顾家人极力反对把他埋进自家祖坟,并要求子孙们世世代代都要祭奠四爷……
事后,长孙媳妇告诉丈夫一个天大的秘密:奶奶年轻守寡,四爷仰慕奶奶温顺美貌﹑贤惠能干,成了奶奶的地下“铁杆粉丝”,他发誓一辈子非奶奶不娶。奶奶虽然对四爷也有意思,可是守着公婆子女一大家子人,又能咋样?可怜一对有情人,硬是苦熬了一辈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作家更为好奇,猛然想到奶奶的歌词,忙问媳妇“倚帝客”到底是什么意思。媳妇破涕为笑,捣着作家的脑袋说:“你呀,可惜你还是耍笔杆子的,你不知道咱北边的五朵山又叫倚帝山吗?四爷年轻时被生活所逼,在倚帝山当过刀客,后来受奶奶感化洗手回家,全村就奶奶一个人知道四爷曾是个‘倚帝客’。”
作家恍然大悟,完全明白了奶奶所唱歌词的含义。
“倚帝客,倚帝客,倚帝花开已是八十一……”作家只觉得鼻子酸酸,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选自《小小说月刊》2016年6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