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已近申时,错过了早饭,又错过了午膳,还错过了李缙措启程时的壮观阵容,更错过了与师傅还有小蝶道别,可我因着凌晨的事情,神情厌厌,没有精神,又想到自己现今不能动弹的模样,只能自我嘲笑一番,纵心有天高,奈何生命似泥蠓,所有一切都无法改变,我心中蒙了一层灰。
愣神之际,侍从呈上清食汤羹并药汁,我看到这几样,一时心中烦腻,正神色不耐地欲叫他们拿走,有冷冽之声从房梁上传来:
“我劝你最好还是吃了,殿下虽不在此,但有信鸽传递你每日的消息,你不吃东西事小,只怕这些从人失了性命事大,倘若都被杀光了,便无人照料你,我自是不会留在此处管一个废人的!”
“你是谁?”
我皱眉问道。
“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见过我数次罢?”
他语气不善,忽然闪身而下,以剑挑起我的右手拇指,状似认真看了看,复又收起兵器,这才又用不屑的语气说道:“殿下竟然真的将此等重要之物交给你?当真是暴殄天物!”
“桑暇,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我气怒道。
我真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我也不惧他的威胁,但我此际却想到一个人,便只能忍耐下来。
只见桑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走到对面坐下,又向侍从使了个眼色。
那侍从便战战兢兢地再次把食盒呈于我面前,我不想再为难她,便就着榻上小几,强迫自己吃完食盒里的东西,间隔盏茶功夫,见我终于又喝了药,似大大松了口气,快速收拾好餐具逃也似地离开。
我见侍从那般惧怕模样,心中俞是对桑暇不喜,可我又不得不与他说话。
“还请桑侍卫见谅,我久病卧床,心情不豫,难免食欲不佳,请你高抬贵手,勿要为难侍从众人,她们也不过是身不由己。”
“哼,他们如何我不管,我只负责你一人的安全,旁的人事皆与我无关!”
“那你方才又言些什么打杀众人的话?他们是生是死,不过你一句话而已!”我又按耐不住暴脾气了!
“嗬,是不是还没清醒过来?如此任意轻信旁人,怎能担当大任!忘记了从前是如何被人骗得团团转的么?”
桑暇看着我,皱起眉头不耐道。
我被他的话震得一愣,心头聚起的小火苗快速熄灭,头脑直到这时才终于清醒起来。
今日以后,已没有小蝶在身边尽心照顾我,没有师傅在头上罩着我,也没有众师兄帮衬我,更没有人如李缙措一般对我说心悦我,如今我就剩自己,所有与我息息相关的人今天都离我远去,从此以后,我的路都要靠自己来走!
忽又记起小蝶与我说过,李缙措因身边近侍被引发蛊毒的事情,或者是这事让桑暇不豫?
一时又记起自己的初心:不是才说服小蝶让她放心,说可以帮助大家的?不是被李缙措套上扳指时,就在心里暗暗起誓,定不负所托么?
怎的一场离别就让我心绪大乱,毫无章法呢?
我心中发出连环拷问之后,便很快情绪稳定下来。
再看桑暇,也顺眼许多,便诚挚地向他说道:“今次多谢桑侍卫提醒,往后还请多多指教,我定当与尔等戮力同心守好云齐山,为殿下蓄存实力,确保后方无虞!”
他似第一次认识我一般,狐疑地看着我,大概见我面上此时的确是慎重模样,便也慨然应道:“自当如此!”
室内一时无话。
但他还坐在对面,仍面有疑虑地看了我一会,我自是知晓他定不会因我几句话就放下戒心,可这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我想到既然李缙措能把驻守云齐山的重任托付给他,自是对他信任有佳。或者说他本来只用守好云齐山即可,若没有我,他说不定就是最高统帅了,如今我不光拿着信符,且还是个躺在床上的废物模样,兼之我从前的光辉历史他早已知悉,所以,被看不过眼也情有可源罢,这么想着,对他,我竟然全无计较起来。
又想到他方才说什么李缙措以飞鸽传书询问我的日常饮食,不禁一阵气闷,这分明是给我蒙羞么!人家飞鸽为了军情所设,他却是用作儿女私情上,也难怪桑暇有气,我亦明白一切信任关系的建立都需假以时日,便不急着与他消除猜忌了。
因心中有了计较,就坦然了很多,主动向他问道:“桑侍卫,我欲向你打听一事。”
“何事?”
这回终于是平静无波的声音,只见他低头吹着手中茶盏,也不抬头。
我不以为逆,便也自然地接着说道:“前番我病发时,听见你与我师兄的对话,你说殿下之前一直用我的血压制蛊毒,当时,你还欲自行在我身上放血,却被我师兄阻拦,但你们貌似谈及一尸两命,请问这做何解释?”
“你竟不知?他们没有告诉你么?”桑暇这才抬头看着我讶异道。
我摇摇头。
他略做沉思后就向我说道:“相思引虽是可以压制其他蛊毒,但长期饮用蛊虫宿主的鲜血,便与宿主成了依附关系,如果宿主有异,依附之人也会被殃及,是以当日我们担心若强行向你取血,有可能引发悲剧,便不敢轻举妄动,不成想你……”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下来,似很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何状似昏睡之下还听到你们的谈话?”
“正是,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你虽吐出了蛊虫,但那蛊虫似有受伤,是故反噬威力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大,当日它虽引你吐出大量血液,不过传说中的七窍流血、全身乌黑、体肤溃烂的现象并未发生在你身上,我们只在你昏倒后,又从你手指脚趾各处排放许多黑血,神医言道你是因自身之力将一部分蛊毒排除体外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接着说,我稍后再告知你此间因由。”
“好。你因自身已将蛊毒排除一部分,所以那虫子对你的反噬就不是很大,且它有衰弱之势,是以殿下当时虽也受影响吐血不止,但如你一般,皆吐出的是黑血,后来施先生给他用了灵仙草,殿下便也得以暂时稳定下来。”
“原来如此。”
但我不确定李缙措的蛊毒是否真的被稳住了,因他昨晚咳得那般严重,还咳出很多血来,不知是好是坏。
我看着桑暇,我不熟悉他,哪怕他目前的职责看似深得李缙措的信任,但他是否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呢?
我目前能信用的人几乎没有,深感无奈的同时又生出愈挫愈勇的决心来。因无从考证,就先稳住心神面对他再说。
于是,我就将之前告知小蝶的一番说辞对他又重新说了一遍,当然,我能通虫兽语这个事除外。
他听完后,面上的疑虑逐渐消散。
我便又趁机状似无意地问他,李缙措近日身体可有异样,他表示不曾有异常。听得他的回答,我心下一动,想来李缙措是有意隐瞒了,不敢说太多怕桑暇起疑,就打住了话题。
又改问他南楚谍兵谋矿山之事,他言道人员排查已清理完毕,旧矿坑已在着手掩埋,新出产的矿石在秘密提炼中。
等我问及赵崀,他却十分严肃地与我说:“我劝你今后不要与此人走得太近,他心思缜密,行踪不定不是一般人,此次矿山出事,他亦有参与,只他与谍兵所谋不同,但亦不容小觑,殿下已将他一同带往洪都,其他事情我不便多说。”
我听完后,心道果然此人不简单,只是又想到昨日应他之事,便又问桑暇:“不知宫神医是否应了他所求?”
“宫神医自是不能随他离开的,施先生已用另一件事与他商议妥当,他亦已同意。”
“如此,多谢相告。”
得知这尊神终于也一起离开了,我大松一口气。
因提到师傅,不禁又担心起师傅的伤势,便继续问道:“我师傅今日离开时你可见过?”
“自是见过。”
“他,可还好?”
我其实觉得汗颜,自醒来后,顾着与小蝶玩笑,与神医逗趣,与赵崀推诿,与李缙措赏月,却独独没有去探望师傅,在他走前甚至都没有端上一杯茶与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便殷殷看着桑暇。
他却眼都不眨一下,张嘴就答:“甚好!施先生昨日得宫神医疗伤,今日神色大善!”
我真想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我当三岁孩童来哄,那相思引的蛊虫与他不相容,又受千秋暮雪的煎熬,还在矿山爆炸时身负重伤,岂是那么容易好的?说什么大善,欺我无知么!
可我亦明白,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但我若不知实情,又怎么想办法去帮他们呢?
我这才意识到还少了一个人,先前说好留下来陪我的宫大神医怎的不见踪影?
我便重新打起精神问桑暇宫神医何在,他言道神医因昨日为施先生疗伤至深夜,现在在密室休息,嘱咐无事不要去打扰。
其实我还想问他程章,但我觉得程章很可能因我之事与他有隙,只得闭嘴。稍稍正容后,坐看起外头的日光来。
看着仍大亮的天光,真希望可以生出双翼飞到一处高地去看看,或者他们还未走远,我尚能看到他们的一片衣角?
“你想去外面?”
桑暇似会读心术一般,问的正中我下怀。
“嗯?我可以出去吗?”
惊喜于他懂了我的心思,便用期待地眼神看着他。
但他竟视若无睹地直接走出去了!
我见他这样,心中一时因自己的热切心思被泼一盆冷水而有些讪讪。
正有些失望之际,却见有人抬了步辇进来,侍从扶着我坐了上去,又在我膝盖上盖了毛毯。
我被他们抬到了屋外一处高台,我兴奋异常,简直不敢相信就这样出来了门。
正打算对侍从道谢,却听到桑暇的声音从身旁屋顶的高处传来:“殿下与我道,在你康复期间,要偶尔让你出门放个风。”
我听他这样说话,忽觉好笑,真是个别扭的人!直说李缙措吩咐过我可以出门不就结了,偏偏方才故意不给个痛快话!
我因心情大好,便不予他计较,只是问他:“你还看得见他们么?他们到哪里啦?”
“还在潘江上。”
“怎的还在潘江上?”
我在施为的公署里看过江南国地图,知洪都在南面,云齐山在西北方向,回洪都的路有两条,一条陆路,一条水路。
“你道是骑马日行百里么?”
“他们为何不走陆路?”
“陆路多有不便,舟行更安全。”
“如此。”
心下不禁更加担心起来,回程都有困难,洪都之内又将如何?
正在我低头沉思时,头顶有风声袭来,我本能地侧身闪过,一只雪白信鸽立在我的右肩,有信使上前来解下布巾,递给我,我拿过一看,不禁老脸一红,只见上面写着: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这李缙措!不过才走了大半日,真是……
心中有喜悦在漫开,我摩挲着布条看了又看,不知桑暇何时已站在了身侧,他定然已看到布条上的字,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看着我,又似牙疼般地摇摇头走开。
我虽有一瞬的尴尬,但更多是满满的欢喜甜蜜,将布条收进怀里时,连心都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