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在北海域是个新鲜词,但是同时也是个古老的词儿。
在人们还没发现天地灵气的时候,他们过着短暂且充实的日子,那么纪年是需要的。可是当人们开始飞天遁地,移山煮海的时候,纪年就不需要了。因为寿命太长,长到真的可以山无棱、天地合。
于是,纪年就消失了……可当大事发生,想记日子了,人们却疑惑了——
何为纪年?
有人会说,自然是要用来记载大事。
既然如此,不妨就立个纪年,而想来想去,不妨就叫它——
太元!
……
……
太元前三年,三月初。初春,凉风败了桃花。
南下的官道,往来的都是北方的商人,他们跟候鸟相反。候鸟是怕冷去了南方,而春暖花开,它们便回北方。而商人是怕穷,春天的暖阳融得化北方的雪,却融不化北方的穷。于是这么说起来,候鸟和商人又是一类人,都是怕了就躲,只是一个躲够了,而另一个还在躲。
看着车帐上的刺绣,墨元难免生出无聊。但是一旁的墨翎却把眼睛锁死了他,没法开溜的墨元只能把体内的精神气撒在车帐的刺绣上。绣这刺绣的人当真是厉害——那是一副桃花树下赏月饮酒的图。图中桃花朵朵苞开,栩栩如生,一抹抹粉红就跟点缀在墨元头顶的雪花,有点醉人。
墨元实在闲的荒,光刺绣中的桃花他就数到了四百一十三。
“这是去哪?”墨元时常会问。
墨翎会说:“苍州。”
墨元又问:“那苍州在哪?”
“北海域。”
然后对话结束。
墨元不会接着再问。他觉得再问就是不知好歹。因为墨翎在飖城待他极好,十分宠溺。可是自从出了飖城,墨翎无时无刻不在盯紧着他,像是在押解边关的犯人。墨翎不是一个喜欢严肃的人,不过自从出了飖城,墨元就没见他笑过——至于为什么,墨元就不知道。
“墨翎哥哥。”
忽见一声轻盈从账外传来,墨元一听,便觉机会来了。
“墨翎哥哥。”只听那人近了窗帘,而墨翎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卷起窗帘,接着问她:“雯儿妹妹,你不在自己车上待着,过来作甚?我们此行保密,不要让过路的商贩小人认出你的身份,让爷爷在燕国不好做事。”
“抱歉,墨翎哥哥。”墨雯儿小脸一红,不过旋即她忽地绽开笑颜,两只小小的酒窝有点可人——这倒是让墨墨翎一惊——此般怜人可爱的女孩竟会是自己冰冷孤高的雯儿妹妹?他或许算不上面瘫,但是雯儿绝对是面瘫。
“说吧,你有什么事?”墨翎问道,不过转眼一想,便连忙补充道:“如果是来找元儿那小子的,那雯儿妹妹你还是请回吧。走之前,爷爷千叮万嘱,元儿这顽皮小子到苍院之前,绝不可放他一步!”
墨雯儿见墨翎态度狠绝,不由得心中失落。不过转念一想,顿时犯了俏皮,“墨翎哥哥,不是,我不是找元弟出去玩的。只是怕元弟饿了,所以煮了个蒸鸡蛋给他解馋。”
“墨翎哥!我是真饿了!”
瞧见墨雯儿的蒸鸡蛋,墨元还不知道墨雯儿的意思吗?只见他一个神龙甩尾,便将墨翎挤到一边,抓起墨雯儿手中的蒸鸡蛋就是打算狼吞虎咽,连壳都不剥,像极了路边饿了许久的乞丐。当然,虽说被墨元一屁股挤开,墨翎还是看不下墨元的吃相。无奈之下,夺去了墨元嘴里的蒸鸡蛋。
“元儿,我看你真是饿昏了。”墨翎忽地笑了,有点子笑哭。
墨翎抓着鸡蛋也不嫌脏,一点点甚是耐心地剥去鸡蛋壳,最后将大白的蒸鸡蛋塞回墨元的嘴里。看着墨元吧唧吧唧三两下地吞了干净,墨翎只能苦笑。
吃完,墨元却是没良心地喊着:“墨翎哥,还饿!”
墨元那副模样,倒是给墨翎整乐了,他沉默片刻后,看着墨雯儿说道:“雯儿妹妹,麻烦你给元儿再拿几个。”
墨雯儿没有立马回答,却是看了墨元一眼,使了个颜色。墨元一见,顿时反应过来,一巴掌把墨翎摁下,抢着喊道:“不要!墨翎哥!我好饿!我要自己去!”
墨雯儿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墨元的眼神跟滴出水似的,怕就连悲天悯人大慈大悲的菩萨也没她慈悲。她转而看向墨翎,就像看着压榨劳工的黑心老板,那意思很明显,大抵就是:你怎么能忍心饿着元弟呢?
墨翎倒是纳闷,怎么最后他倒成了黑恶势力?不过当两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都瞅着他时,墨翎心一下子又软了。他清了清嗓子,将卷起的窗帘放下,说道:“记得天黑前要回来,还有给我也带一颗煮鸡蛋。”
墨元一听,满眼的小星星。根本不听墨翎的嘱咐就一头钻出了马车,随即只听‘得’的一声,轻扬的马蹄声就渐行渐远。留下墨翎车帐内皱着‘川’字眉,听那渐小渐无的马蹄声,叹着无可奈何的气——
“演技,真拙。”
……
……
夜卷了夕阳,凉风袭了佳人。
墨雯儿牵着骏马,旁边陪着墨元,行于湖畔。纵使南国的春暖艳阳也抵不过月的萧萧,夜间的凉风袭人是由下而上的……湖畔的白沙,透着冰凉。旁边的湖,在月色之下泛着淡淡的微光,述说着夜的落寞。
“此去经年,不知又何时能够再回飖城?”墨雯儿轻轻一叹。暮色罩不住她的迷茫,她抬头望向那轮明月,虽然不过离别数日,竟是有些许怀念飖城的岁月。
“雯儿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飖城?”
墨元一直在思考,下了马还在思考。但是无论怎么思考,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飖城,为什么飖城的大家会舍得自己?不明白,所以他想出车帐外走走,可走了这么久,看遍了漫漫缤纷,看遍了青山流水,他还是不明白。
墨雯儿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墨元,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为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有点头绪,她是墨钦的亲孙女,墨烟烟的亲女儿……线索,她总归是有的。不过不多,但是那不多的线索都指向了燕国上都——而上都跟他们关系可不好。剩下的是猜测,而猜测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墨元为好。
“元弟,你在飖池领悟的飖祖心经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一听,墨元就沉默了片刻,他脸色有点难堪。这不是他想讨论的话题……他想起成人式后,哥哥姐姐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自己的功法,还有功法中他们领悟的‘字’,有的是‘火’,有的是‘水’,还有‘风’、‘雷’……
可是,墨元插不上嘴。因为他确实学会了飖祖心经,也知道心经有炼气篇、炼体篇、炼神篇、求道篇,也知道炼气篇会有两个‘字’,而用这两个字的领悟,将产生各种各样的强悍神通。但是他本以为飖池的机遇仅此而已,可当别人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专属于他们心经的第一个‘字’……当然除了墨元。
“我看到了‘无’字。”墨元撒谎了。
不过,墨元不这么觉得。如果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那跟看到了‘无’又有什么区别?顶多只是一个没写出来,一个写出来罢。
“我看到的是‘情’字。”
墨雯儿直白地告诉墨元,她蹲了下来,捎起一根树枝,在细腻的白沙中轻描淡写,一个‘情’字就是书成。那‘情’字线条简练,却又灵动于沙幕,明明只用了一根树枝,却宛如出自天工之笔脱俗于白沙,一笔一划,都弥漫着怀春少女的相思。
墨元也觉得好看,可是字他看得懂,却理解不了,最后他只能摇摇头,甚至看着墨雯儿的眼里有一丝丝怜悯和惋惜。
墨雯儿沉默了很长时间,她轻轻地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
墨雯儿自己都觉得可笑,她什么性格她最清楚,至少冷冷淡淡的,跟‘情’八竿子打不着。可突然一下子告诉她:你未来的道在乎‘情’,墨雯儿就傻眼了。最后思来想去,她能联想到的,只有墨元,可偏偏这是个呆子。看着墨元,她难掩自己的苦涩,“不谈这个,元弟。”
墨雯儿站起身来,牵着骏马往车队方向走去。沿途湖畔的桃花在月色之下显得更加妖红,淡淡的清香袭进了她的鼻,钻进了她的肺,最后冲散在她心里……是一股淡淡的忧伤。不知怎么地墨雯儿忽地觉得鼻梁一酸,有股子忍不住的滚烫。
就在这时,墨元突然走到她旁边,说道:“雯儿姐,你累了,让我来牵马吧。”
墨雯儿没有多想,把缰绳递给了墨元。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墨元接过缰绳之后,居然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一个大跃,驾着马调转方向就是扬长而去。顿时,漫漫长夜,只留下呆滞的墨雯儿,和一堆飞扬的白沙,以及一句悠长的高歌——
“雯儿姐,我们苍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