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有些时候了。
大地已被雨丝笼罩得毫无生气,一片迷茫,显得有些阴沉沉的,让人有一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风雨楼最为强烈。
风雨楼是京城里一座有名的酒楼。这座酒楼的名字不光是在京城有名,在南七北六十三省也同样有名。只要是在里面饮过酒的,莫不说里面的酒好。
里面的酒到底有多好说不清楚,不过它们既然能把当今的正德皇帝也引得来,就可见其好了。
昔日,里面都是座无缺席的,桌上的人刚走就会有人补上。
可是,今儿个却不同,今儿个连一个喝酒的人都没有,因为正德皇帝又要光临此地了。
雨还在下,下得很大,但是却没有阻挡住行人的步伐,风雨楼边上的街上依然有人在走着。
他们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奔波的生活,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或许他们都是有了家室的人,才会这般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因为他们都有了责任和担当。
独孤一人也在这些人当中。可是独孤一人却没有家室,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独孤一人是个孤独的人。
酒无疑是孤独者最好的伴侣,下雨天无疑也是。
独孤一人最喜欢在雨天漫步,因为他喜欢孤独。
所以他故意把步伐放得极其缓慢,为的是能够多一点时间和这种氛围接触。
但是人在走着,就难免会走到目的地的,当他止步的时候,他的目的地就已到了。
他的目的地是风雨楼。
风雨楼的大门是开着的,独孤一人走了进去。
老板没有在,只有一个伙计在里面,正在擦拭着桌椅。
那伙计一看到有一个头戴范阳毡笠、身着蓑衣的人走进来,就急忙上前陪着笑说道:“这位客官,我们这里今儿个不做生意,望请见谅,还是到别家去吧,哈哈。”
独孤一人全不将那伙计的话语听在耳中,解下蓑衣挂到衣架上,仍戴着毡笠,说道:“一坛酒。”说着已径自向着二楼走了上去。
那伙计急忙赶将上前,意在将他拦住,可是哪里拦得住他,于是就牵扯着上了二楼。
独孤一人来到一扇窗前坐了下来,见那伙计没有拿酒的意思,手一抖,立刻抖出一把刀来,一把三寸七分长的小刀,说道:“你知不知道它能干什么?”
那伙计见状,不慌不忙,说道:“能削苹果。”话锋一转,“我说客官,还是听我的,到别家去喝吧,我们这儿今天不做生意……”
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寒光自小二的眉睫飞过,吓得他连话也再说不出。他缓缓顺着那道寒光飞去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把刀插在远处的柱子上,直没至柄;再回过头来看头戴毡笠的那人手里的刀时,刀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一凛,身子一下子不由得开始打起了哆嗦。
独孤一人缓缓说道:“我只需要一坛酒,并不想要削苹果。”
店小二每天都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他又怎会不知这话含有的言外之意。但知道归知道,他却没有把颤得厉害的双脚移动半步,只因他是一个知趣的人,知趣的人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假使他现在给独孤一人拿了酒来,暂且苟全了性命,待到正德皇帝来时,他不得也同样会死?
就在这时,有人在楼下呼道:“小二,小二……”
小二颤声对独孤一人说道:“客官,您听,老板在叫我呢,不如这样,我下去同老板说说。”说完急往一楼奔去。
正要下楼时,独孤一人忽道:“稍等一下。”
小二立刻一根标杆似的站立当地,纹丝不动。
独孤一人又道:“莫要忘了我的酒。”
他并没有说要什么酒,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是这里的酒,都不会差。
小二下了楼来,老板问道:“有人在上面?”
“是。”
“把他打发走不就行了。”
没有回答。
老板也没有为此而说什么。他们都呆在了当地,保持着缄默。
过了一会儿,老板说道:“他应该需要酒。”
“他的确需要酒,一坛酒。”
“何不给他?”
“可是……”
“给他。”
“好。”
小二拿了一大坛酒走上了二楼,一见独孤一人,脸上又布满了惊惧之色。走近独孤一人,说道:“客……客官,您……您的酒。”
独孤一人接过酒坛,迅速打开坭封,倒上一碗,喝了下肚。见小二呆呆地看着自己,说道:“你陪我喝一喝。”小二无奈,只得战战兢兢的坐下,两手不断搓着衣角。。
独孤一人取过碗来,给小二倒上。他只管倒酒,却没有看到小二脸上的神色,那种只有会在心中充满了不相信的情况下才会显现出来的神色。
小二接过那碗酒,毫不犹豫,一口气咽了下肚。不知为什么,他在喝酒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小二的模样来,好像在他把酒拿在手中的时候就变了个人。
从毡笠下的半张脸上看去,可以看出,独孤一人笑了,因为他发觉对面这人很有趣。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又笑了一下,说道:“你们这儿的酒真的有趣得很。”又饮了一碗。
由于恐惧,小二的手抖得厉害,就在他再次拿起酒碗的时候,酒洒了一点。
“酒有趣,”独孤一人说道,“你也很有趣。”
小二始终不说话,因为说话会让他的客人晚一点时候离开风雨楼,这是他最不愿的。他想喝,他就陪他喝。
楼外的雨一会儿下得很大,一会儿下得很小,从未停过。
看着那一大坛酒快要喝完,小二的气色好了很多,似已忘了先前从他眼前飞过的那一道寒光。壮着酒胆,带上谄媚的笑对着独孤一人说道:“客官,酒已没了,不知是否离开?”
独孤一人举起最后一碗酒,浅笑着说道:“不离开。我为何要离开?我还没把该做的事做完。就算要离开,现在好像已不是时候了。”说完一饮而尽。
耳朵灵敏的人,已听到街上青石板被车轮碾压的声响;眼睛好的人,已看见一辆极其豪奢的马车在街上行驶。
马车里面坐着的自然就是正德皇帝。
朱厚照,一个颇有才能的皇帝。他精通佛学、梵文,诛杀刘瑾,应州大捷,曾经也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只不过后来唐门七小姐唐七死后,他的那颗心便颓靡了,变成了一个十足十的昏君,整天吃喝玩乐,不理政事。
他每个月都要来风雨楼喝一次酒,不管风有多猛雨有多大什么情况。酒能乱性,可能就是酒的缘故,才致使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此刻马车已驶到了风雨楼的门口。
有四人随行。这四人分别是从东厂和锦衣卫中挑选出的高手。四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着蓑衣。他们面色各异,一人的若重枣,一人的若夕阳,一人的若鱼肚,一人的若碳黑,各都携着一把剑。
马车一停,四人中一人立马揭开车帘,一人立马打开雨伞,恭请朱厚照下车。朱厚照慢慢下了车来。
或许是由于多年来纵酒过度,他那三十岁不到年纪的脸上,竟已现出憔悴的模样来了,明显泛起了深深的病态,身体行动起来已很是迟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老者在蹒跚慢行。不过,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依然那么明亮深邃。
一走进楼里,老板立刻慌忙迎来,跪于地上,大呼万岁。朱厚照说道:“起来说话。”又问道:“我的酒备好了没有?”
老板慢吞吞吃吃道:“禀万岁,这……这……”就在这时,楼上有声音悠悠飘了来:“酒已备好,不过,得下黄泉路上去慢慢享用。”
朱厚照听到这话,慢慢走去二楼。
上到二楼后,对着头戴毡笠的独孤一人说道:“方才那话是从你口中发出的?”
独孤一人说道:“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无疑。”
朱厚照淡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当你说出这话的时候,已注定会死。”
独孤一人也淡然说道:“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知道我不会死在这儿。”他的眼光朝着自己的手心望去,又说道,“至少今天不会。”
朱厚照又问道:“你哪来的那么大自信?”
不知不觉间,独孤一人的手中已拿着一把三寸七分长的刀。
小二一见到他手中的刀,大呼道:“会杀人的刀!”瞬间把板凳蹬倒,一个踉跄一个踉跄的跌到了朱厚照的身后。
跟在朱厚照身后的四人立刻跳至朱厚照的身前,拔剑护驾,速度之快,几乎已看不见是何时动的。
独孤一人看了看手中的刀,说道:“我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我的刀有。”
朱厚照毫无惧色,说道:“这不是小李飞刀。”
独孤一人接道:“当年李林玉却成了柳叶飞刀的刀下鬼。”
朱厚照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一桌旁坐了下来。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只见几个人影展动,四把剑尖已指向独孤一人。
柳叶飞刀和小李飞刀一样,不能连发。在七步之内,飞刀就算发出,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因为不能致人以死命。不能致人以死命的刀,独孤一人是不会发的。所以他只得空手迎敌。
剑尖就要触及独孤一人的时候,他虽然立刻一一予以避开,但却显得很是吃力。
十数个回合过去,独孤一人像是已竭尽心力,被四人夹击到了角落里。
四人见已困住独孤一人,他已绝无去路,变换攻势,改为两人前攻,两人后攻,交相替攻。四人越攻越猛,毫不显有弱势。
独孤一人一时竟不知所措,腹部不觉露出空子来,早被“重枣”和“碳黑”盯着,想要护时,却被“鱼肚”和“夕阳”用剑击来。
“重枣”和“碳黑”使的是“落英神剑”的招法,其势甚急,又是刺向独孤一人一时无法护及之处,看看就要中剑。想想都不得不让人为之捏着一把冷汗。
“重枣”和“碳黑”的剑已触及独孤一人的衣襟。忽听“啊”的一声,有人被杀,却没有血流出。
没有了打斗的声响,楼里一片寂静。
血开始自四人的颈中流出,血溅四射。从伤口上看,像是被剑所杀。
“现在你该相信我所说的话不假了吧?”独孤一人摘掉头上的范阳毡笠,现出蜡黄而英俊的脸来对着朱厚照冷冷说道。
“你没有出刀,让我怎么相信?”
“你会相信的。”
“哦?”朱厚照半笑着说道,“那我得抓紧时间喝点酒了。”遂开始向杯中倒起酒来。
就在朱厚照端起酒杯,要饮下的时候,独孤一人说道:“你会尝到的,我已说过,在黄泉路上我已给你备好。”话音甫毕,一人影掠了过来,停在朱厚照的面前。
这人居然是小二!
小二的手指间夹着一明晃晃的物件,看起来极为耀眼。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一把三寸七分长的刀。
独孤一人的脸上充满了不信,就像先前他给小二倒酒时小二脸上现出的那样。
独孤一人在柳城雪门下学成飞刀绝技之后,便开始独闯江湖,可以说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可是现在,他发出的刀却被人接住了!
世上居然有人的手能接得住和小李飞刀并列的柳叶飞刀,简直可称得上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也难怪独孤一人会充满着不信之色。
这会是一只怎样的手?
很平常,和常人的并无二样。
这会是谁的手?
放眼当今天下,除了花无味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强的指上功夫能接得住柳叶飞刀?
独孤一人说道:“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相见的。”
“小二”说道:“花某也不曾想到。”
“看来我今天是不可避免的要领教一下水龙吟的厉害了。”
“在下早就想领教阁下的柳剑了。”
独孤一人说声“动手吧”,两人突地腾空而起,冲破了屋顶。
稀疏的雨不断落下。
寒冬将近,吹的风已有了丝丝寒意。天地间一片阴郁,充满了不尽的肃杀之意。
两人站在屋顶,忍受着冷风的吹打。他们没有动,他们的身板反而更加挺直。
花无味问道:“你知不知道蜀中唐门?”
“知道。”
“那你就该知道它的毒有多厉害。”
“我已试过了,你不也试过了吗?”
花无味又问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他?”
“你又为何一定要助他?”
花无味答道:“莫要忘了我是青风镖局的人,他是我的生意。”
独孤一人缓缓说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我懂了。”花无味说完这话的时候,手中已多了样东西。
那是一根外观极像竹笛的铁笛子。铁笛上环绕着一条极精美的龙。那龙就像是活生生的被钉在上面的一样,说是镌刻上的,又着实不像,可又确是如此。
说起这根铁笛子的名字,在江湖上是无人不知的,若是有人不知,那他一定不是江湖中人。它名叫水龙吟,乃是元末明初时由铸剑师张守清、机关老人、制笛先生三人花费了三年六个月的时间所制而成。
水龙吟集兵器、暗器和乐器于一身,自它问世以来,世上便再没任何能够比它更美观、更厉害的暗器,甚至可以说,连媲美的都没有。若是有人重编兵器谱,水龙吟无疑会排名第一,柳氏双绝次之。
花无味问道:“我的水龙吟已拿出,你为何还不拔出柳剑?”
独孤一人说道:“除了柳剑的传人和李不一,还有司马青衫外,至今再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见过柳剑。”
“你不姓独孤,你姓柳?”
独孤一人没有说话。这无疑是种默认的方式,也是一种回答。
花无味又说道:“我刚才见过柳剑,就在那四人死的时候。”
“你的眼力不错。”
“不然我的灵犀一指再厉害,也不可能接得住你的飞刀。”
独孤一人说道:“既然你已看过柳剑,你就得……”
“我就得死?”花无味说道,“那也不见得,当年李不一看了柳剑,不也没死?”
独孤一人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而你我还不是。你不发动水龙吟?”
花无味说道:“因为……”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想见识一下柳剑的威力。”
独孤一人说道:“水龙吟的厉害确实能够给你带来自信。可是如果你自信只要一发动水龙吟我就立刻会死,那你也未免太高估了点,有时候,明明是注定了的,可也会有不同结局的时候,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花无味不置可否,说道:“我就用当年李不一与柳城雪一战的‘竹笛三十七式’,来领教一下柳剑的厉害。”一跃向前,使水龙吟击向独孤一人。
由于下雨,屋顶很滑,常人若是踩在上面,只怕没有站立的机会,但他二人站在上面却不这般。只见他二人在屋顶上行动自如,步伐如履平地,足下一片片瓦被踢得左右翻飞,叮当作响。
独孤一人空手对敌,三四个回合下来,只是招架,并无还手之力,自知如此下去自是不敌,纵身一跳,自花无味的头顶掠了过去。就在他掠过花无味头顶的时候,一道寒光射了出来。
这寒光便是自柳剑发出。
花无味先前攻出的数招,均只为逼迫独孤一人拔出柳剑,现下见柳剑已出,微微一笑,侧身一转,水龙吟在前,身子在后,直望独孤一人快步跑去。
独孤一人拔出柳剑后,心里更不畏惧,见花无味又要攻来,用脚在瓦上一勾,几片瓦便直直的飞向了花无味。花无味手中的水龙吟不得几下,早把瓦片击碎,直取独孤一人。
独孤一人举起剑来用力一抖,本来软软的剑身,一下便被抖得笔直,晃了两晃,剑身化作一道飞虹,迎住了花无味的水龙吟。花无味虽然手持铁笛,却并不输独孤一人手持的柳剑分毫。
独孤一人手中的长剑正要刺中花无味的胸口时,却不妨一个踩滑,错失了这个机会。他们的位置已由接近屋脊的地方转至接近屋檐的地方,独孤一人被这么一滑,看看就将摔到地面上去,花无味心中一惊,就要伸手去救,哪知这时,独孤一人却又站得稳了,纵身一跳,跳去了接近屋脊的地方。
独孤一人说道:“若是有机会的话,我愿同花兄大醉三日······不,是三十日。”
花无味笑说道:“再好也没有啦。”
经过数回的激战,各自都已探出对方的实力——两人的武功都已妙到豪巅,不相上下。
独孤一人的飞刀对花无味不起作用,只有使用柳剑,使用柳剑就这样和他熬战,全无战胜的可能,除非使用柳剑的剑魂术——倒戈追命。
而花无味就这样和独孤一人熬战,也全无战胜的可能,除非发动水龙吟。
两人俱已想到。
此时两人已停在屋顶的两侧,两人相视而笑。笑过之后,独孤一人忽然移动起来。只见他两步作一步走,移动的速度异常的快,花无味的眼力虽然过人,委实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花无味没有动,他在等待,等待独孤一人走近自己。独孤一人很快便到了他的身前。他见独孤一人来到身前,时机已到,右手开始不自觉的动了起来。
他二人又都不动了,时间仿佛已然静止,定格在这一瞬。
过了一会,有血渗入水中。
两人的手上都在流血。
血凝聚于剑尖,开始滴下第一滴血。
这时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而血也越流越多。
这不是结局,但一切仿佛已经结束。
古往今来,江湖人中不知已有多少令人惊心动魄、触目惊魂的决战,今天之后,却不知,独孤一人和花无味血溅风雨楼的事迹,是否也会在江湖人中得以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