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一间隔间里,允公公正翘着二郎腿,左手捧着茶盏,右手食指轻轻打着拍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戏词,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瘦小的侯顺毕恭毕敬地站在允公公身后,脸上强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却根本遮盖不住眉间流露出的忧虑,和身前心宽体胖的允公公形成了鲜明对比。
允公公口中的哼唱声戛然而止,把已如惊弓之鸟的侯顺吓了一跳,赶紧将头埋得更低,浑身微微发抖。允公公并没有理会侯顺,而是侧耳倾听了片刻,立即放下了茶盏,作势就要起身。侯顺哪敢怠慢,赶紧上前半步,将左臂横在允公公面前,半弓着腰,脑袋埋得老低。胖乎乎的允公公此刻表现得相当敏捷,右手搭着侯顺的手臂,轻轻一按,借力站起身来,顺势就朝外面跑去,口中嚷道:“小猴子,还不快点,迎贵客啦。”
“啊?”
侯顺猜不出来允公公所说的“贵客”到底是谁,他也懒得去猜。在这墨安城中,能够让允公公称为“贵客”的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位,反正都是自己平时根本不敢抬头看的大人物,只管埋头跟着允公公跑就是了。
两人跑出会场,远远就看见一支庞大的队伍径直朝着会场而来。队伍前方并没有锣鼓开道的仪仗,不过中间那顶高高的红色步辇尤其醒目,如同一盏塔顶宝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百姓士兵都早已跪拜在道路两旁,没有畏惧,也没有狂热,所有人只是静静地望向端坐在红色步辇上的华服男子,脸上流露出发自肺腑的崇敬。华服男子也没有端起架子,不断朝着道路两旁挥手致意,脸上始终带着阳光迷人的微笑,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
红色步辇在会场百步之外就停了下来,早已恭候多时的允公公催着粗气,快步迎了上去,却被两名身材魁梧的银甲金吾卫拦在外面。允公公也不恼怒,立即跪拜下去,高声呼喊道:“老奴允海松,恭迎东阳君!”
“允海松,你不好好在内官监伺候我王兄,跑到这里做什么啊?”
东阳君笑着挥了挥手,两位金吾卫各自后撤半步,为允海松让出了道路。允海松快步又朝着步辇走近了几步,再次跪拜道:“回东阳君的话。此次陆宗师讲学,陛下命令老奴陪同彭大师走锦河一线,等到讲学结束后,再回内官监复命。”
“很好,辛苦了。”东阳君指了指前方的会场,问允海松道:“看来讲学已经结束了,陆宗师可还在会场里?”
还没等允海松回话,已经得到消息的神木宗众人就迎了出来。仙风道骨的陆宗师走在最前面,隔着老远就对东阳君大声招呼道:“哈哈哈!不知东阳君大驾,老朽陆远楼有失远迎,还请东阳君恕罪。”
尽管陆宗师表摆出一副热情相迎的样子,可是脸上的笑容太过于敷衍,脚下动作也刻意慢了半拍,更像是等着东阳君前来接驾。
东阳君远远地对着陆宗师挥了挥手,也是一副慢慢吞吞的懈怠模样。等到几位力士慢慢将巨大的步辇放下,东阳君才在侍从的搀扶下稳稳走下步辇,还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摆,这才在脸上挤出一丝脸谱化的微笑,不情不愿地慢慢向陆宗师挪去。
允海松就跪在陆远楼和东阳君中间,像个肉球一般可笑。东阳君没有发话,他可不敢起身,可也不敢拦在路上,眼瞅着两大巨头越走越近,他都快要急哭了。
路旁隐隐约约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声响,听着如风声,又似虫鸣,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不过允海松却听得真真切切。他斜眼看去,却见之前被金吾卫拦在外围的侯顺此刻正跪在路旁,距离自己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这侯顺也是机灵,被金吾卫拦住后,他就赶紧钻进人群中,慢慢挪了过来,为允公公挤出了这么一个位置。允海松心中一喜,咬了咬牙,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点一点向后挪动。等到他终于挪进人群,一张红里透紫的老脸上已满是灰尘,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直流,脸上却还挂着一丝庆幸的苦笑,颇有几分滑稽。
“见过陆宗师。”东阳君虽然嘴上非常客气,脸上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波澜,看上去更像是应付公事。他走到陆远楼面前,客客气气地向陆远楼深揖一礼:“陆宗师可真是折煞后生了!若是让王兄知道我如此失礼,回去免不了又要挨上一顿责骂了。”
东阳君贵为国君胞弟,在虞国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主动向陆远楼执晚辈礼,虽然只是形式而已,不过也算是给足了神木宗面子。
花花轿子众人抬,陆远楼笑呵呵地快步上前,作势要把东阳君搀起来。可还没等他的手挨着东阳君的手臂,东阳君就已经直起身来,两人又如两块磁石一般,很自然地各自后挪半步,有意隔开了一些距离。
东阳君抬起头来,立刻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冰冷面容,对陆远楼说道:“蘅木坊世间有了些眉目,本君奉陛下命,特来向陆宗师汇报情况。”
“哦?”陆宗师好奇问道:“居然劳烦东阳君亲自跑一趟,看来这蘅木坊失火还另有蹊跷?”
东阳君点点头,拿出一份卷宗递给陆宗师,说道:“火灾的起火点并不是蘅木坊,而是隔壁的松涛坊。现已查明,松涛坊掌柜邱涛是颢国插入墨安的钉子,已经在墨安潜伏了十二年。这人也是耐得住性子,当年墨安危机,各国细作四处活动,而这邱涛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便被我们忽略了。这些颢国细作不知从何处提前获悉陆宗师本月的讲学地点设在蘅木坊,便挖通了从松涛坊到蘅木坊的地道,还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在普通货物中夹带少量的白磷、硝石、硫磺运进墨安城,全部藏入密道之中。”
“这些细作真是该死!”陆宗师脸上难得展露出怒容,厉声喝道:“居然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若是让他们得逞,不知有多少墨安百姓会惨遭毒手。”
东阳君神色平静,说道:“两国相争,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若真让他们得逞,那也只能怨我墨安的守卫疏漏。好在这些细作在藏匿这些物资的时候引发了火灾,墨安城也算是避过了一次大难。原本以为就是一场寻常火灾,却被一位白役在收拾火场的时候发现了一条暗道,从里面揪出了唯一幸存的邱涛,这才揭开了这桩阴谋。”
陆宗师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唉,乱世人命贱如草啊!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些年,怎么又乱起来了?”
“安稳?”东阳君嗤笑一声,冷言说道:“这世道何时安稳过?这几年虞国男儿还算争气,为墨安城挣来了几年平静,不过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神木宗不少弟子在外历练,想必陆宗师了解的不会比我少吧。这些年来天下各国征战不休,中南内陆这一隅却始终波澜不惊,乃至有些井底之蛙竟厚颜将这里称作‘世外桃源’,实在是误国误民!须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放任这种思想继续侵蚀虞国上下,只怕不出十年,墨安之围将再次发生,到那时,可不会再有什么奇迹了。前阵子颢国军队频繁调动,我为此还诧异了许久,结合这次的火灾阴谋,这下总算是理清了头绪。看来颢国君臣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想要来个先发制人。礼尚往来,既然颢国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我虞国自然也不能小家子气。”
“东阳君言之有理,可是战事一起,受苦的总归是黎民百姓,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遭受战祸...唉!”陆远楼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口,继而叹气道:“失言了,失言了。这等国家大事,自然有朝堂诸君考虑,东阳君此次前来,应该不是就为了跟老头子聊这些吧?”
东阳君似笑非笑地盯着陆远楼的眼睛,沉声说道:“当年墨安之围,多亏有贵宗鼎力相助,才让我大虞转危为安,这份恩情我虞国上下没齿难忘。如今贵宗不少弟子都在外历练,我担心他日与贵宗弟子在战场相见,刀剑无眼,怕是会伤了双方和气。能否请陆宗师知会一下贵宗弟子,我虞国军队进攻的目标城池,还请他们不要掺和进来。”
对于东阳君突然提出的要求,陆远楼只能摇头苦笑道:“东阳君有所不知,本宗弟子进门的第一课,便是认同‘兼爱非攻’的宗旨,并将之作为自己毕生的信念。若是老朽按照东阳君的意思,以宗门的名义去发布这道命令,无异于亲手挖掉了本宗的根基,如此一来,我神木宗也无颜再存于世。再者,那些外出历练的弟子皆是本门精英,虽说不上能力卓绝,却也都有几分本事。因为心中有信念支撑,他们才能够用生命守护世人,若是心中的信念坍塌,恐怕他们就沦为没有灵魂的恶鬼祸害苍生。”
虽然早料到会被陆远楼拒绝,但东阳君还是感觉掉了面子,脸上自然不太好看,冷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勉强。不过将来若是真的在战场上遇上了贵宗弟子,我可不会心软,以免白白害了我虞国健儿们的性命。若是贵宗弟子有了什么闪失,希望不会影响到我们双方的关系。”
“战场之上,各为其主,生死有命,无怨无悔。”陆远楼看似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口中却毫不让步:“不过,若是本宗弟子不才,侥幸挡住了贵国大军的脚步,也希望东阳君不要迁怒栖月山才是。”
“那是自然!我府上还有贺国贵客,请恕晚辈不能久留,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