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茗仍旧摇头,“白衣姑姑……”
白衣姑姑打断她,“我不是你的白衣姑姑,我是你母亲的同胞姐姐,是你的亲姨娘。”
她是木白衣,木葳蕤的同胞姐姐。
“姑姑……”李夜茗软了语气,半是恳求,半是薄愠,“姑姑糊涂了,我姓李,叫李夜茗,父母早亡,家中只有姑姑与姐姐。姑姑常年不在家,家中便只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四年多前,姐姐为了我能够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随旁人来了这帝都,之后便入了宫……这些姑姑不知道,今日我便告诉姑姑,姑姑以后切不可乱说了。”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木白衣,“姑姑既疼爱我们,又如何不懂得我们姐妹的难处?姐姐才登上太子良娣位,正是惹人眼红艳羡之时,背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抓她的错处,我身为她的妹妹,虽不能帮她什么,但如何能拖她的后腿?”说罢她垂下头来,屈膝向木皇后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木皇后仍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脸上瞧不出是悲还是喜。突然,她伸手一把抓住李夜茗,微微一笑,却毫不掩饰满目的冰冷。
“你是不信我是你亲娘,还是不愿意承认?”
有区别吗?李夜茗低眉看向被她握住的手腕,瘦骨嶙峋的五指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因为用力,骨节有些泛白。她动了动,想要挣脱她的手,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只手,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凄凉。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先是姐姐入狱,后是白衣姑姑入宫,每一个人都不想让她们过上平静的生活。
不是她不愿意相信木白衣的话,而是她不敢。趋吉避凶的本能让她不敢太过接近木皇后,更不敢相信她是自己的母亲,似乎只要相信了,她从前那些虽战战兢兢却相对平静的生活,便会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一个漩涡,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那一夜,木皇后使染霜找来了四皇子成德,又使她去请皇帝。李夜茗想要离开,却被她扣了下来。
“你想要离开,去哪里?找你的姐姐吗?你信不信,你前脚走出这椒房殿,后脚就会‘一不小心跌入水中溺毙’!在这皇宫里,你想要找谁护着你?锦段?她自身尚且难保,你以为她能护得了你?”
李夜茗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面带恐惧地望着她,“我并不曾招惹过什么人,旁人因何要害我?”
木皇后闭目,沉静若水地浅笑,“因为你是程臣浅和木葳蕤的女儿,更因为……”她哼了一声,笑出声来,“更因为天朝的皇帝陛下曾在我生你时许下过承诺,他说‘程王夫人若生子,我女嫁之;若生女,我子娶之,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可是啊,若是程臣浅的女儿做了皇太子妃,那该多么地令他们如鲠在喉啊,否则,当年他们何至于对只有两岁的你下毒手?”
李夜茗面色惨白,安静地问:“程臣浅是谁?”
“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是谁?”她仍旧固执地问。
木皇后看着她,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字地道:“程臣浅是立下了这天朝基业,打下了大半个江山,最后却为了他的妻儿兄弟而殉命的人!”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浸了血,犹如剥皮剔骨一般,痛入骨髓。
李夜茗静静地听着,木皇后每吐出一个字,她的脸色便多一分惨淡,直至最后一个字说完,她的面色已然惨白到无一丝血色。
程臣浅,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在她幼时的那件小衣里,绣着几个字,小时候她不懂,便拿着小衣去问姐姐,那几个是什么字,姐姐看了之后,并未说什么,只是将那件小衣投进火里,烧成了灰烬。而今再想起那几个印在脑海里的字,却是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
你父程臣浅,死于成渠手。
多么浅显易懂的几个字啊。
建元皇帝成渠爱了木葳蕤几十年,却从不曾得她一顾,所以当染霜去宣光殿请他时,这个铁血帝王欣喜若狂。
到了椒房殿,他根本不曾看到躬身执礼的儿子与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夜茗,他的眼里只有木皇后,哪怕看到她仍旧是清冷沉静的样子,也十分欢喜。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阿蕤!”
木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道:“成渠,当年你在程臣浅面前立下的誓言,如今还作不作数?”
这样冰冷的话语,犹如一盆冰水兜头兜脑地泼将下来,扑哧一声,便浇熄了皇帝的满腔热情。他沉默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作数。”
“好,既然作数,”木皇后却管不得他此刻心思转了多少回,只是将一旁的李夜茗拉到身前,直直地盯着皇帝的脸,“这便是我那十多年前失踪的女儿,洛水。”
皇帝看着李夜茗,将将平整了的眉心再次聚拢,脸色冷了又冷,硬了又硬。终是淡淡地问:“那个孩子丢失的时候年方两岁,如今隔了十多年,你又如何确定她便是那个孩子呢?”
木皇后冷笑,声音清清泠泠犹如深涧雪流,无比讥诮,“四年前你不是早就已经认出她来了?现在又何来此问?”
皇帝默然不语。
木皇后冷哼一声,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金丝楠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笺,扬手递到皇帝面前,带起凌厉的风,“这是当年你在程臣浅面前亲笔立下的誓约,如今这殿里除了我母子三人,再没有旁人,你若不愿遵守,便只管拿了去。洛山虽在宫外,但却仍在你的掌控之中,如今我母子四人俱在你手,遵不遵守誓约尽在你一念之间。是杀是剐任凭你做主,我母子四人引颈就戮。”
皇帝的目光中满是悲凉,他望着她,苦笑道:“你知道我做不到的,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伤害你的事情,我永远做不到……你又何必用这样的话来激我?这既然是他临死前为你们母子设的一道保命符,我永远遵守便是。”
从不做伤害她的事情?木皇后几乎要大笑出声,他这话说得是多么的冠冕堂皇啊!她一生的幸福尽数毁在他的手里,如今自己苟延残喘,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简直生不如死!他让她受尽了人世间的折磨,却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成渠,这样的话说出口,难道你竟不感到脸红?”说着,她摇了摇头,“快二十年了,我不想再与你翻旧账。这话你既然说得出口,那我便信你。成渠,我只愿你说到做到,今生,让我还能信你一次。”
“是,”皇帝黯然垂下眼睫,“今生,我总不负你。”
木皇后抬眼望向殿外的一弯清冷月光,略略软下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悲凉道:“我这一生已过去一半,活着已无所求,唯愿儿女平安,一世无虞。洛水不过如我当年一般,是个傻女子罢了。我此生已然如此,可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我只求你,还她平安喜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