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山却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从里面掉出了一本书他也不管,还顺势一脚踢开,笑吟吟地对她挥挥手,“我走了,小笨蛋,以后我还会来找你玩。”
看着他离开的潇洒背影,锦段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坐在了地上。
锦家长女锦段被郑太后选中,入福明宫侍奉郑太后,却在入宫前一个月暴毙身亡。锦家在芫荽村选中了与锦段长得有七分相似的李夜如,李代桃僵让她入了宫。
可是这样要命的一个秘密程洛山怎会知道?那郑太后知不知道?如果郑太后或皇帝知道了,她岂还有命在?!
一时间,锦段坐在地上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怔怔的目光落在地上,被程洛山踢到一边的书,被风吹得翻开。素白的书页上有浅色的横纹,犹如丝绸一般,上面的墨迹清清楚楚地被锦段看在眼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削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锦段识字不多。幼时家贫,虽有姑姑时常接济,却也未能让她多读多少书,不过是识得《三字经》《千字文》罢了,后在锦家时因时间过于仓促,一个月里,那教习的姑姑更多的是教她修习礼仪,却也未能教她多识多少字。
此刻满心慌乱的她只能够看懂这书上的字,却并不懂得这字里行间的意思。
自凉风台回到福明宫后,郑太后只是笑呵呵地问了锦段一句:“凉风台景色可好?”
锦段低低垂首,将恐惧深深藏起,答:“好。”
郑太后便笑眯眯地看着她,不再多问,只是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之后几日锦段没有再见到程洛山,只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发明显,数次梦到自己身份败露,惨遭斩首,每每惊醒便是彻夜难眠。
仅仅过了几日,人便憔悴了下来。
郑太后颇为担心地问了几次,还为此宣了太医来为她把脉,又多拨了两个大宫女服侍她,惊得她连做梦都不敢再想这件事了。
那程洛山与锦段时常相见?但是崔氏分明告诉过她,锦家大小姐锦段性情孤僻,极少出府,更不喜见外客,这程洛山又是如何看穿她的?还是……他其实只是试探罢了?
越是想,越是不安。她要想办法再见他一次,有些话还是要问他一问。他若是无意,那她往后切切不可再得罪他;但他若有恶意……那她须得早些提防才是。
“这是青金石缠丝手串,开过光的,是乌斯藏上贡之物。你去给皇后送去,就说是我赏赐她的。”
锦段捧着盛了青金石缠丝手串的金丝楠木匣,稍作迟疑:让她一人送去,不摆仪仗吗?
郑太后见她迟疑,便笑道:“快去吧,到那里多陪皇后说说话,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锦段看了看郑太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匣子,抿了抿嘴角。
椒房殿在福明宫以南,两侧有翔鸾、栖凤两阁,以曲尺形廊庑与椒房殿相连。大殿飞檐反宇上的五脊六兽点缀着零散的黑漆纹,霜白琉璃瓦在阳光之下倾泻出万顷琉璃光,映得人眼花;殿身方形廊柱描朱,望柱下有吐水螭首,顶盖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殿柱则为圆形,两柱间以玉雕翔凤相连,凤尾探出檐外,凤头则直入殿中,堪堪当得起“凤仪天下”这四个字。
想着木皇后初见她时的样子,锦段在椒房殿外稍作迟疑,深深吸了口气,迈上玉阶彤庭。早有宫女迎了上来,将她迎至殿外等候,入殿去通禀木皇后。
整个椒房殿安静到几乎能听见花枝舒展的沙沙声和头顶鸟雀的叫声。锦段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也不知躬身在殿外等了多久,只知道浑身汗津津的。头眼昏花站立不住时,才有轻盈的,如飞鸿踏雪一般轻悄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道对锦段来说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宣姑娘觐见,姑娘请随奴婢来吧。”
绣着朝云拥福、丹凤朝阳的如意毡毯铺在脚下,一路行来悄无声息。停下脚后,锦段捧着匣子,低眉盯着脚旁的凤头,一动不动。
再次陷入了长长的沉寂,只是这一次连花枝颤动的声音也无法听到,只有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锦段知道有人在看她。攒冰带雪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犹如一把利剑,好似要在她身上生生地挖出两个洞来,好看一看她的内里一般,不给她留一丝一毫后退的余地。
她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似乎是终于看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你来做什么?”
锦段暗吁了一口气,捧出金丝楠木匣,举过头顶,小心地答:“太后娘娘赐皇后娘娘乌斯藏上贡的青金石缠丝手串一串,命奴婢……”
“收了吧。”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没有得到太后赏赐的小心恭敬,更没有一朝之后该有的贤良敦厚。
只有冷,无边无际的,不带丝毫温度的,死一般的冰冷。
一旁有宫女接了匣子,锦段垂下双手,继续盯着凤头看。
“还有事?”
锦段忙道:“那奴婢告退。”说罢便垂首后退。
退至殿门口时,她才转过身,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忽然听到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来。”
锦段一顿,忙回过头去。
阳光照不到的锦榻上,端坐着一个女人,身着驼色玉锦凤纹双袖衣,雾鬓云鬟上只压了一枚珊瑚扁方簪,素淡到嚣张。
那幽沉沉的眼眸直直盯着锦段,让她心生不安。
“皇……皇后娘娘……”
“去给我倒杯茶。”冷漠的声音,却是绝对的命令。
锦段望了望立在两旁的宫女,心中惊疑不定。好端端的,为何要让她去倒茶?木皇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在宫女的指引下,锦段沉默地倒了茶,端着细刻寒梅数朵的瓷杯,小心翼翼地放到木皇后手边的小几上。
木皇后却没有要喝水的意思,从锦段转身去倒茶起,如利剑一般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她,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她眼睫的哪怕一次颤动都不愿放过!直到锦段放下瓷杯,正欲垂手躬身退开时,她突然如闪电般出手,死死地掐住了锦段的下颌!
锦段一惊,下意识要挣扎,却在触及那双带着死寂般冰冷的眼珠后,僵住了。近在咫尺的这双丹凤眼就这样盯着她,从额头到下颌,不放过纤毫,似乎想要在她脸上找到不管是什么的任何蛛丝马迹。
寒冰玉石一般冰冷的手指,瘦骨嶙峋毫无圆润的触感。两人离得这样近,锦段分明感觉到了木皇后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但偏偏……又是这样的充满杀气!像是扑火的飞蛾,以一种凛然的姿态,在做着她自以为悲壮的最后一搏。
天朝的皇后,接受着千千万万子民朝拜的天朝的皇后,何故如此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