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山讥笑过后,似乎也明白了,后退一步,目中已全然恢复了沉静与疏离,淡淡地道:“我明白了。你不必担心,我……只是临走前想与你说句话罢了。此事太子是知道的,你放心吧,不会让你陷入为难之境的。”
他说出这样的软话,倒是叫锦段心中诧异了。她认识的程洛山,这么多年来,何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软话?锦段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见他隐隐一副颓唐疲惫的样子,向来清湛的双眸凉薄如霜,似是蒙了尘的明珠,黯然而晦涩。她不禁吃惊:这几日里,程洛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何至于疲累颓黯至此?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怎么了?”
程洛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微微笑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来向你辞行,也不枉……认识一场。我……走了。”他用那双幽晦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锦段看着他披着织锦玄狐皮大氅的背影,说不清的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二人最初相识的点点滴滴尽数浮现在眼前。神使鬼差一般的,她叫了一句:“程……公子。”
程洛山回头,定定地望着她。
她抿了抿嘴角,轻声道:“那日与公子辩驳,实属无意,没有想到会为公子惹来……”她沉下眉目,半是愧疚,半是后悔,诚心诚意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程洛山微怔了怔,终是掩了那些黯淡的浮光,轻浅一笑,如冬日里的灼灼日光,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要自责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与你无关。你回去吧。”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玄色的身影在白雪红墙之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直到程洛山不见了踪影,锦段仍旧站在常青树下,望着远处的朱红宫墙和琉璃碧瓦怔怔出神。
雪已经停了几日,天气虽然仍是极冷,屋顶上的积雪却已化掉了一点,顺着琉璃瓦滴落在屋檐下面,凝成了一条条冰柱,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躲在远处的燕丝走到她身后,似是提醒地唤了一声:“姑娘。”
她回过头来,道:“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伸手指着琉璃瓦上的冰,嫣然一笑,“你看,雪化成水便凝成了冰,一条条的,可真是灿烂夺目。”
燕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笑着点头,道:“可真是好看呢。姑娘不知道,奴婢幼时在家中,总是盼着下雪,每每下了雪后,便喜欢坐在屋檐下等着雪化,等雪化了,就央了父母兄长帮我摘了那冰凌下来放在嘴里面吃。”说着,她垂下眼睫,露出怀念的笑容,“那冰块一含进嘴里,冷冰冰的,冷得人激灵灵地打寒噤,但还是舍不得吐出来,宁可冻得发抖,也非要咽下去不可。那样的固执,连我爹娘都没有办法呢。”
锦段低眉,扯了扯嘴角。她不知道?她怎会不知道!她和夜茗也都是带着那样的期盼长大的,任那冰凌冷得人直发抖,也要含在嘴里,舍不得吐出来。
只是因为喜欢。
仅仅过了两个时辰,福明宫里的素红便来传郑太后的懿旨,召锦段去福明宫问话。说不出是在意料之中还是在意料之外,锦段并未表露出惊讶之情。外官入内宫私下与女官相见,此事可大可小,就看旁人如何想了。
她淡淡地应了一句:“劳姐姐稍等片刻,我这便来。”
素红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应了。
李夜茗拉了锦段的手,担心地道:“太后突然间找你做什么?姐姐你是不是做错了事,太后要罚你呀?”
锦段的眼睛看着燕丝,口中却是轻轻地哄着李夜茗,说道:“太后娘娘最是疼爱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燕丝不似初雪一般待她一心一意,不过是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罢了。她自认坦荡,无可不可。
锦段虽早已离了福明宫,但却并未因此而与太后生疏了。服侍成郢这些年,她每日都随成郢来问安,一日也不曾少过。
“你服侍太子也有四年了,我素来看你是个稳重的,对太子也算十分的尽心,所以不拘太子妃在我面前说了什么,我也总是护着你的。”郑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和着一旁鎏金百合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淡淡焚香,缠绵纠结,意味不明。
锦段躬身道:“是,若无太后娘娘相护,便无奴婢今日。奴婢一直记得太后娘娘的恩德,片刻不敢忘。”
郑太后套着镶祖母绿宝石的黄金护甲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雕着朱漆的黄花梨木小几,眼睛虽望着她,嘴角噙着的笑容却隐隐地带了几分冷意,“但愿你是真的记得才好。”须臾,又淡淡地说:“这些日子,宫里多在传言你的事,我看传得倒还挺热闹,你又是怎么说?”
锦段提起裙裾,忙跪了下来,伏首在用五彩金线绣着翟凤的玫瑰紫地锦上,轻声为自己辩白:“奴婢是从福明宫里出来的,当年由太后娘娘亲自教诲。奴婢纵是再仰仗太后慈驾,不懂得规矩,有太后娘娘的教诲在,也断不敢起那些歪心思!损了奴婢一人的脸面是小,但若因此而损了太后娘娘清誉,奴婢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稍顿,“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这宫中人多,一些捕风捉影之事向来无法避免。奴婢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传起来的,只是这样以讹传讹,越传越是离谱,奴婢也是……”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抬起头来,恰到好处的泪水挂在眼睫上,望着郑太后,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好一句‘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真是巧舌如簧!”郑太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口中却是半分不缓,淡淡地问:“这样说来,你一片真心为太子,是半分私心也无了?”
锦段伏在地上,不敢回答。她的底细,她的心思,她所有的一切都捏在郑太后手里,哪怕她动一动眉峰,郑太后都能猜得到她想要说什么话……在郑太后的面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无所遁形,唯有诚实一途。
郑太后是知道的,她从一开始便不放心夜茗在椒房殿。若说私心,这不就是彻彻底底的私心么?若答不是,便是实实在在的心口不一,郑太后向来最厌恶不实之人;但若答是,便又是对椒房殿的木皇后大不敬。
不论哪一个罪名,都是她担不起的。
郑太后似轻笑,又似轻哼了一声,声音不紧不慢,“你的那点心思在我眼皮子底下存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是怜惜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你们两姐妹互来互往,也是想着这样你两姐妹在宫中能相互依靠。只是没想到你倒是越发肆无忌惮了,竟敢撺掇着太子去向皇后要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她似是口渴,素红忙捧上珐琅彩绘数点红梅的茶盏,她接过喝了两口,便将那茶杯放到小几上轻轻一顿,发出“咔哒”的一声。锦段跪着的身子随之一颤,郑太后淡漠的声音接着响起,“我要你去东宫,为的是你还算老实,能好好地服侍太子,可没想到我竟是看走了眼!你看着老实,却实在是个胆子大的,现在就敢撺掇太子帮你要人,若是再过些年,还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呢!我可是不敢再留你了。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最后的几个字,郑太后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生杀予夺、杀伐狠厉之气。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