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段嗫嚅着,抬眼看嬷嬷。
那嬷嬷对她打着手势,意思是让她别开口。
女人放开她,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等着这个小小的宫婢自己招认。
锦段慢慢地后退,突然转身拼命地跑起来,将身后女人的叫唤抛之脑后,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那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去告诉木葳蕤和成渠,我与他们的仇恨不共戴天!木葳蕤……早晚有一日,我要让她不得好死!我一定……我一定要让他们死、无、全、尸!”
奔跑的时候,风不停地往耳朵里灌,锦段慌乱地想着:原来在这里的人,心里头都是扭曲的,这就是冷宫啊,我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跑着跑着,突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锦段耳边传来尖锐的叱骂:“不长眼的小东西,是活腻了不是?!要是撞着了哪个宫里的娘娘,你有几条狗命来赔?!”
锦段低着头,也不出声。
那内侍许是看见了她身上的茜色衣裳,语气稍缓了缓,“原来是福明宫里的,这么个冒失的性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太后,你全家人的脑袋加一块儿都不够赔的!”
锦段细细地答了一句:“知道了。”
等内侍哼了一声离开后,她才悄悄抬头,像只小狗一般,慢慢地吁了口气,四下望了望,瞅准了福明宫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五月正是荷花欲开不开的时候。路过那池芙蕖,锦段停下步子,坐在白玉石栏上仔细地端详着。花还没有开,只有粉色的花苞颤巍巍地在绿油油的荷叶上伫立着,热不热闹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只飞到花苞上的蜻蜓真是好看。
她抿着嘴角笑,对着那蜻蜓招了招手,小声地叫:“过来呀,过来呀!”
“果然是个傻子!”有人在她身后笑道。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却因为用力过猛,身子一歪,几乎落到水里,慌忙抱住了一旁的栏杆,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不远处站着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眉如墨染,发绾金冠,浅绿色暗纹的锦服束腰宽袖,黑湛湛的眼珠正带着嘲弄的笑意看着她。
就是他!
她分明问的是去景粹宫的方向,但这个人却给她指路指去了冷宫!锦段四下看看,见没有人,便跳下栏杆,对着他嚷嚷开了:“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要骗我?!”
少年继续嘲弄地笑,对她比了个手势,仍旧是两个字,“傻子!”
锦段气极了,冲他叫:“你才是傻子!”
少年扯起两边脸皮,冲她扮着鬼脸,告诉她:“皇宫里的女人都要到那里去,你也要去!你将来一定会到冷宫里去的!我是让你提前见识了那里,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将来哭哭啼啼地吓破了胆子。”
想起冷宫里的那个女人可怕的样子,锦段又急又气,偏偏嘴上不知道该怎么还口,跺了跺脚,只得重复着:“傻子,你是傻子!你才是傻子!你才要进冷宫!”
远远的,有内侍在叫:“程公子!程公子!”
少年最后撇下嘴角,手指虚点着她,吐出两个字:“笨蛋!”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开了。
锦段一人留在原地,目瞪口呆,满怀委屈。
磨磨蹭蹭地回到福明宫,郑太后身旁行走的宫人素青满脸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到了,太后要你进殿侍奉!”
锦段慌乱地点了点头,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含章殿。
一身明黄宫装的郑太后高居主位,木皇后一身素淡的衣着,丹凤眼低垂,韶颜雅容却隐隐透着一层冷意,娴静端庄地坐在下首。锦段大气都不敢出,缩手缩脚地躬身揖礼,“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郑太后笑笑,端起一盏如意云纹青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都进宫一个月了,这孩子还是这样胆小,可真不像是锦家的孩子该有的气度!”
锦段一瑟,低垂着的小脸瞬间惨白。
“锦家的?”木皇后闻言,抬眼看向锦段,虽有疑问,却眉目不动,清清泠泠的眼珠子泛着清涧雪流一般的冷意。
郑太后浅笑,“我喜欢这个孩子,要她进宫里来陪伴我。我若记得没有错,这个孩子当是皇后看着出生的。皇后以为这个孩子如何?”
自那一瞥之后,木皇后便不再看锦段一眼,只是淡淡地回了郑太后一句:“既然是太后看中的,就不会有差。”
锦段弓着身子,不敢抬头,心中却是对这位木皇后极度好奇。
——她入宫近一个半月,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后觐见太后。
早在入宫之前,她便已然听闻建元皇帝成渠对皇后宠爱有加。皇后身虚体弱,皇帝便准许她每月仅初一、十五前往含章殿觐见,之后改为每月一次,而今更是变成了一个半月一次!
建元七年时天朝方才江山一统,朝中上下去兵甲,敦儒学,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建元皇帝事母至孝,以孝治天下,不论朝政如何繁忙,每日总要至含章殿探望太后,陪伴太后闲话家常。上行下效,有建元皇帝这样的表率,如今天朝上下均奉行一个“孝”字。木皇后的做法,却是有违一国之母的体统,而皇帝的有意纵容更是有违一个帝王该有的表率与孝义。
皇后笃信佛教,每日茹素,不喜俗事烦扰。皇帝便下令,绝不可有任何宫中琐事惊扰到皇后,一应宫中事务,均交由敬妃杨氏打理,力求皇后可以安静自在地生活。
整座皇宫内,除郑太后外,从不曾有人敢对木皇后稍有不敬,若有那得了新宠不信邪的,但凡冒犯了木皇后只言片语,次日便会落个迁入永巷永无翻身之日的命运。
这皇宫之中,冒犯谁都可以,独独不可冒犯木皇后!
这一切只能解释为皇帝对皇后无原则的偏宠。
但也只是偏宠,而不是独宠。
木皇后居中宫椒房殿十年,被皇帝临幸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宫里的内侍宫女们没人可以解释清楚。
以上,是锦段入宫前锦夫人崔氏告诉她的。宫中的形势,锦家与她分析得极为清楚,更是神色要紧地嘱咐了她一句话:绝不许与木皇后私下过往从密!
锦段虽疑惑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如何会与皇后“过往从密”,却也听话地谨记此言。如今面对淡漠的木皇后,她心中不免惊疑害怕,绝不敢偷眼多瞧一下,又遑论以后会过往从密?她是万万不敢的。
“我以为皇后见到这个孩子会高兴。怎么,皇后不高兴?”郑太后抚了抚刻着福寿纹的鎏金玛瑙护甲,抬眉笑问木皇后。
木皇后低眉淡淡一笑,“在宫中待了十年,今能得见故人之女,心中自然高兴。只是不免想起一些过往的烦心事。”她再次抬起眼睫,轻轻淡淡地瞟了一眼锦段,那寒风吹雪一般清冷的目光之中,略带嫌恶,“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