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没事吧?”
“刺客已亡去了,我认得他,是管仲!”
“伯乘已带人去追逐了,公子你放心,一定能抓住他的。”
纷乱的声音在头颅边上不停地回荡来去,即便是些关心的话,在这种场景下也令人烦躁不安,更何况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熬夜也不止这一天,怎么在这时就仿佛被睡眠里强行唤醒,又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疲惫让他意识颇有一些混乱,只能痛苦地摆摆手,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我稍休息会。”
“好,来扶着把。”他耳旁顿时清静了下来,一个声音之后,他就被扶到一个平稳的地方坐着,过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让周边晃动的世界沉静下来,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这是怎么了。”
“公子,您被管仲射了一箭,幸好太公保佑,只射中您的衣带勾,但您不慎跌落马车下,现在感觉还好吧?”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管仲,管仲。”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口中却弥漫开来一种苦涩的滋味,这个熟悉的名字,再结合现在的环境,作为一个先秦历史爱好者的他几乎立刻就猜出了自己现如今的身份。
更何况正在此时,一连串纷繁驳杂的画面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更使他本就疲惫不堪的精神强迫着承受了更大的压力,这是一个人二十多年完整人生的经历,而他却仿佛在这一瞬间亲自体验了一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一朝穿越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这个时期物资匮乏,生产力水平极为落后,即便身为一国之君在生活的便利上也可能远远不如后世的一个普通人,他在现代没有的,除了权力以外可能就只有庞大的宫室和附庸,从这点来说,他似乎可以得到的东西也并不少。
轻握住那支射中铜衣带勾又被侍从拾回呈上的箭矢,整支箭大约七十厘米,箭镞乃是吉金铸造成型后打磨锋利的双翼扁体型箭镞,再固定在笔直削成的箭杆上,尾部夹有禽类羽毛制成的尾羽,这是一支典型的西周到东周初期箭矢,制作得相对精良,对于无甲目标可以取得较好的杀伤效果,如果不是意外,恐怕小白早已死于管仲的箭下了。
“我是,公子小白?”
“公子您现在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们再动身?”
“不必了,鲍师,我们尽快出发。我想公子纠现如今在鲁国应还未出发,否则怎会派遣管仲前来击杀我,想必等管仲回报他会更加放心,如何能够料到我竟为小小的铜衣带勾所救?我们既有天命,此去齐国定能先入临淄继承国君位,我看事不宜迟,这便动身。”公子小白既然已经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自然不会再白白浪费时间,如今虽然已经抢占先手,但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好。”鲍叔牙赶紧调动起周围莒国君所投资的大队人马和财物,也不顾才发生与鲁国三十乘兵车的对峙,立刻全速往临淄赶去。侍卫伯乘没追上管仲回来了,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按管仲的性格,他既已认定公子小白为自己用弓箭射杀,怎么会再浪费工夫用来与伯乘这种为忠义奋不顾身的人纠缠呢?
公子小白昏昏沉沉地在马车上坐着,剧烈的晃动不停提醒着他,让他不得安眠,但又提不起精力思考其他事,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国高二氏早派人来莒国报信说篡位称君的公孙无知已为渠丘大夫雍廪所袭杀,连称、管至父等跟随公孙无知作乱的党羽从死,催他赶紧从莒国动身,赶在公子纠之前回国即位。
他知道,只要到了国都临淄,那么眼见大局已定的卿士国高二氏就会立刻站到他这一边,那么公子纠哪怕能劝动鲁侯调动大兵助他即位,对于其他的齐国公室与卿大夫来说,他的价值也远远比不上拥有正当名义的公子小白,毕竟齐国已经是实力雄厚的大国,鲁国虽同为侯爵国,但实力事实上却不如齐国,因此齐国并不畏惧与鲁国爆发一场边境摩擦战争。
另外,公子小白流亡至莒国,自幼丧母,因此齐国人都很同情他,这也为他的即位创造的国人的认同,毕竟相比于荒唐的齐襄公和弑杀国君的公孙无知来说,公子小白的人设无疑是几乎完美的。
而公子纠虽是长于公子小白,但他是鲁女所生因此奔鲁,如果要借助于鲁国人的力量回国即位,这是一定要损失齐国的利益来补偿的,更何况齐国强盛于鲁国,很多齐国人都不忿于这样的行为。
沿着只能说还算平整的齐道一路行来,即便越来越靠近国都临淄了,周边还是有大片荒野的土地,很长时间都遇不到一个人,一些公子小白完全不认识的植物茂盛地生长着,时不时有野生动物路过觅食,见到人驾驶车马接近也只是跑远来无辜地回头盯着一行人看。
此时还是春秋时代的前期,生产力对比西周并没有明显的进步和发展,人口非常稀少,对于诸侯国影响力之内的土地甚至都不能够进行充足的开发利用,此时各国都围绕着定居点也就是邑来进行生产和生活,不断地向周边释放影响力,以寻求实力的扩张,来尽力扩大华夏的控制范围。
距离城邑较远的地方则危险的多,没有城邑高大城墙的庇护,凶猛的野生动物会对野人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由于没有进行生产的农具,需要人力辛劳地开辟出新田。
而这种田地由于只有简单的草木灰增进肥力,有时甚至连草木灰施放的也不多,农具的简陋又使农民无法深耕,这导致田地里粮食的产量很低,并且两到三年就得更换一片田地进行耕种,否则几年后一旦地力完全耗尽,田地里可能连一粒粮食也长不出来。
西周初期的封建诸侯,会带着少量的武装部队和大量生产资料来到偏僻而广大的土地上团结数量更多的原址土著,这样也就成立了一个诸侯国。
初期这些诸侯国以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器械吸引野人来国生活,等到人口到达一定水平,他们就会将亲戚封在离国都更远的地方,并帮助他们兴建采邑,在当地土著交杂的地区站稳脚跟,以此扩张诸侯国的势力范围。
也正因为周公的分封制,一个事实上与大邑商真实实力差距不远的周朝却可以将影响力辐射到远远超越大邑商数倍之广的境地。整个周朝就仿佛一个超大型的武装垦殖集团,提供正当名义以及先进技术,再依靠所封建诸侯个人一些不太大的努力,就完全可以在当地建立起一个军事据点,不需要多久本地势力就会服从于更高的生产力。
在西周时期,这种模式在宗法制的维系下几乎完全服从于周公的计划,华夏文明的种子从生产水平较为先进的中原向整个东亚大陆播撒开来。周朝开国时期,整个华夏人口也不过百万,并且主要集中在两都镐、洛,也就是所谓宗周、成周的附近。
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口基数,当我们问周天子有几个师的时候,恐怕即便他贵为天子,也无法自信地回答出周朝能够征召的王师包括西六师和殷八师,一共有十四个师,在西周时期,这样的两支上万人的部队完全足够比较轻松地镇压任何不服从于天子的势力了。
而现在,处于整个华夏文明影响下的人口已经远远超过千万,仅一个在东海之滨从东夷人的土地上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齐国,人口就已经接近百万,这还不算散落在城邑外难以计算准确数量的野人,更何况东夷人的势力还在不断地被华夏文明挤压。
原本公子小白所流亡至的莒国虽为小国,却是东夷文化中国力最为强盛的国家,东夷文化在此地比较顽固,从周初到春秋初期莒国君都依然承袭东夷文化,国君并无谥号,只在名字前冠以地名,以为在世时所用称号,可见周人希望以鲁为代表的华夏文化同化东夷人在这段时间内并未产生明显效果。
不过现如今的莒国君却是一个仰慕华夏文化的国君,开始接纳华夏的先进文化与生产技术,莒国君不惜以高位重币留他在莒国为贵族,见公子小白归国之心已定又赠送大量的车马财物,派遣兵车甲士兴师动众护送他归国,可见分封制度在大启群蛮时期的优越性,至于它的缺点,却是历史的必然性,高收益的同时必然会伴有同等的风险。
公子小白在胡思乱想中不禁放松了自管仲行刺以来紧绷的神经,在剧烈晃动中行驶的马车也阻挡不了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禁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小白只感觉疲惫渐渐离他远去,舒适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这具年轻的躯体上,正在这时,一声呼唤声将睡梦中的他惊醒:“公子,临淄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