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百善孝为先【父逝纨绔母辛劳,改过自新旧友找】
诗曰:
百善孝为先,谦谦君子贤。
虽未闻达起,富贵亦恭俭。
话说七岁的刘寄奴,眼见那威风凛凛的骑兵路过。从此年幼的梦中总是憧憬着自己快速长大,也可以如此这般的行动。
转眼间三年过去,刘寄奴已然十岁,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功课到底是没有任何长进。和同学打架斗狠,倒是样样在行。爬树抓鸟、下水摸鱼。这刘寄奴到底是欠缺文科之长。
虽是年幼,这十岁的刘寄奴倒也是身材魁梧,体格健硕。与同龄孩子相比,刘寄奴已然是壮汉一般的存在。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打一年前,北方政局动荡,越来越多的流民南下聚集到京口,身为地方管理制度之一的刘桥便是更加没日没夜的操劳。很快,疲倦的累积就拖垮了刘桥的身体。在拉拉扯扯一年多以后,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失去父亲的刘寄奴生活更加困苦,继母萧氏虽是一如既往地纵容自己的过错,但一介女流之辈要负担三个孩子的开销,到底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除了给邻居缝缝补补,也实在找不见其他的生计。若不是邻居义母冯氏的帮衬,这个家怕是早就散了。
实在是无力支付官学费用的萧氏,只能是四处求人,让刘寄奴继续能留在学堂。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直接导致刘寄奴辍学。
事情是这样的,以刘寄奴为首的京口土生孩子在山上找野果解馋时,偶遇一群衣着华丽的同龄孩子,这群孩子见邋遢得像叫花子一样的刘寄奴时,便讥笑刘寄奴为南蛮子,刘寄奴随即反骂拿群孩子为伧鬼。为首的一个孩子上来就是给刘寄奴一脚。由来只有打别人的刘寄奴上去就是一顿暴揍,打得那个孩子哭爹叫娘。随后,在同伴的劝说下,刘寄奴扬长而去。
谁知,刘寄奴打的人竟是北方渤海郡士族刁氏子弟刁奎。这下刘寄奴可是闯下了大货,刁氏发难。先是勒令刘寄奴家赔偿,但在调查之后发现,刘寄奴家一贫如洗,最值钱的就是刘寄奴的父亲刘桥买下来的这座破旧的宅院,于是将刘寄奴一家人赶出京口城,强占了刘家宅院,后还不解气,又疏通京口太守将刘寄奴从官学之中除名,原因是性格乖张,怙恶不悛。
从此,刘寄奴不仅连学都没得上,更是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了。幸亏冯氏说服自己的相公刘高,勉强将城外一户无人居住的土坯房屋以二十钱的白菜价象征性的卖给了萧氏,这才让刘寄奴一家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怜这十岁的刘寄奴就这样与学问失之交臂。萧氏由此一筹莫展。但反观刘寄奴,反倒是像被赦免了一样。不去听老夫子的之乎者也,倒也是一件幸事。失去了官学这最后一道束缚,刘寄奴更加肆无忌惮。
一日傍晚,在外疯玩一整天的刘寄奴回到家中,两个年幼的弟弟蹲在门口哇哇大哭,刘寄奴觉得奇怪,便从屋外向屋里望去,屋里漆黑一片。刘寄奴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按道理说现在继母萧氏正当是在屋内缝补衣服才是。直觉驱使刘寄奴冲进屋内,借着屋外仅有的一点亮光,刘寄奴看清了屋内的状况。浆洗的衣服放在木盆里,尚未洗完。再看萧氏,竟然瘫软在灶边,一动也不动。
刘寄奴大惊,忙冲过去摇晃萧氏,只见这萧氏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满脸大汗。有气无力地呼吸着。这下可把刘寄奴吓坏了。
当下,刘寄奴便径直跑出家门,一路朝着城里狂奔,来到城门口时,守城的兵丁正要关上了城门。见一邋遢的小孩子狂奔而来,以为是附近流民的孩子,想要跑进城里乞讨便快速关上了城门。
气喘吁吁又满心焦急的刘寄奴不停地拍打大门,里面守城的兵丁有些惊讶,便呵斥道
“哪里来的腌臜小鬼,快点滚开。要想乞讨,明日城门开了再来。”
刘寄奴哪里听得进这些,更加急促的拍门喊道
“我不是要饭的,我娘晕倒了。求求你让我进去,我要去找我干娘。”
“每天那么多人要死,我管得过来呀!去去去,别捣乱。”
兵丁在城门里回道。
刘寄奴却是不依不饶,继续拍打城门,甚至用头撞城门。城门坚厚,哪里是一个孩子就能撞开的。但刘寄奴顾不得头破血流,继续使尽一切办法撞击城门。
守城的兵丁被搅得烦躁不堪,便打开城门想要一看究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此大胆。
很快城门开了,只不过是开了一条小缝隙,刚好能容一个人出来。见有人出来,刘寄奴便想要冲进去,很显然,刘寄奴又被拦了下来,还被扔到一边,刘寄奴见状便爬起身上前几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哀求道
“大叔大爷,求求您行行好,让我进去找我干娘,我娘累倒了,躺在地上还等着我回去救他,求求你求求你。”
面对着十岁的刘寄奴哭喊着的哀求,兵丁似乎也有些触动,语气缓和地说道
“孩子,城门有城门的规定,关门了就是不能进了。如果我放你进去,那我的脑袋可就保不了了。”
刘寄奴听言,便放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
“娘啊!儿救不了你啊!娘啊.......”
一时间城上城下的兵丁都听见了,大家都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这年月穷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十岁的孩子虽是孝心可嘉,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人头来开玩笑。
正在此时,刘寄奴身后的官道上,响起了马车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一辆豪华的马车来到了城门口,车上坐着一位年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瞧衣着打扮乃是富贵之人,在男人身边还坐着一个年纪十二三岁上下的孩子。马车后面还跟着两个骑着马又是武人打扮的仆从。
赶马车的车夫率先说话
“何人拦路,赶紧闪开!建威将军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兵丁听闻,亦不敢轻易开门。便上前言语道
“有何凭证?”
车架上的人影一下从马车上站起来,声音威严地说道
“我是王劭,奉大司马令,领建威将军,镇吴郡。受朝廷诏令,前往建康拜谒大司马。尔等可听得清楚?”
兵丁听闻,心里一惊,赶紧大声喊道
“建威将军往建康拜谒大司马,打开城门。”
片刻。城门缓缓打开,车夫随即扬鞭准备驾车。却见刘寄奴即刻冲上前去,整个人抱住马车一角,大声哭道
“求大将军救命,求大将军救命!”
马车夫见有人敢冲撞将军车架,举手便要打。却被王劭阻拦
“孩子,你有何冤屈?”
刘寄奴即刻将刚才之事言说一遍,王劭正要思忖,却听得身边的孩子说话
“爹,自古百善孝为先。这也是您常教导我们的,如今民间疾苦,这人与我年纪相仿,若不是毫无办法怕是不敢冲撞我们的车架的。不如您就为他做个担保吧!”
王劭听完儿子的话,自觉甚是,便点头应道
“我儿所言甚是,今日这孩子就让他随我一同入城,若有所累,找我便是。”
兵丁见建威将军如此说,自是不敢多言,便放刘寄奴进城。
正当时,王劭儿子又说道
“爹,不如我们送他一程吧!反正今日我们也要在城内休息。不在乎这一会儿。”
王劭亦是依自己儿子所言。刘寄奴被车夫抱起来,放在车上,随即扬起马鞭,带着刘寄奴一同进城去了。
穿街过巷,王劭的车驾停在了大街的一处巷口,刘寄奴即刻跳下马车。转身扑通一声跪下
“谢大将军,以后一定报答!”
说完便站起身朝巷子里跑去。王劭看着刘寄奴的背影,摇摇头叹息道
“孝顺终是人间至善!有子如此也算是一幸事。”
王劭儿子听闻,随即朝着刘寄奴背影喊道
“邋遢鬼,我叫王谧,你叫什么?”
黢黑的巷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刘寄奴!”
王谧微微一笑没再说话。王劭则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笑,命车夫驾车离去了。
再说这刘寄奴,气喘吁吁地跑到义母冯氏的院前,拍门而嚎。冯氏丈夫刘高开门,借着油灯一看,竟是刘寄奴,额头上的血迹裹着灰尘,全身邋遢。引进屋来,又唤出冯氏,这刘寄奴一看到冯氏,便跪下哭喊
“干娘,我娘晕倒了,求求您救救我娘。”
冯氏见状,慌忙问道刘寄奴是如何进得城来,刘寄奴又逐一说了一遍。冯氏听完,不由得心疼得直落泪。刘高听闻也是被刘寄奴的孝心所打动,眼圈红红,随即让冯氏带上银钱,收拾一些吃喝之物打成一个包裹,让冯氏和刘寄奴带着。又亲自出门请来医生,将三人送至巷口,又慌忙回家照看自己的孩子去了。
一行三人穿街过巷,来到城门口,兵丁见刘寄奴带着冯氏和老医生,便知刘寄奴所言不虚,便打开城门上的小门,让三人出得城去。径直奔刘寄奴家去。
经过一番照料,萧氏逐渐缓了过来。冯氏又熬药煮饭,招呼医生吃些热食。又抱着萧氏的两个幼子喂食完毕,将其擦洗完毕,哄至入睡。刘寄奴则让出自己的床铺给医生休息,到灶边的草垛上休息。一切收拾妥当,冯氏挨着萧氏和衣而眠。
一夜无话。等到刘寄奴醒来,冯氏已然做得了早饭。医生就着腌黄瓜喝了一碗稀粥,留下些药草,便告辞回城了。冯氏则在这里忙前忙后,照顾萧氏。萧氏见状,心存不安地说道
“寄奴也不知道哪里的福分,认了你这干娘,真是让你见笑了。”
“寄奴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是吃着我的奶水长大的。又这么孝顺,你是真的有福气呀!”
萧氏听完,脸上略带失望的摇摇头。冯氏见状,打发刘寄奴去城里抓药,随后将昨晚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萧氏听完是觉得又惭愧又感动。
这个孩子虽然惹祸不断,不听教化。到底是自己多年的疼爱没有白白付出,看来刘寄奴并非无药可救。想到这里,萧氏的心里便畅快了许多。
很快萧氏便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下地来开始操持家务。冯氏也因为还要照顾家里,便赶在城门关门之前,收拾一下回城去了。
刘寄奴经过此事,玩心大减。开始力所能及地帮助萧氏干些家务。刘寄奴又自告奋勇的将砍柴的事情揽了过来,每当上山砍柴还总带些野果、鸟蛋一类的东西,给两个年幼的弟弟当些零嘴。萧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人逢喜事精神爽,很快,萧氏的身体又恢复了康健,心里也亮堂了许多。
见此,萧氏又开始琢磨着找个法子让刘寄奴读书,找到其商量时,刘寄奴却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萧氏则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们是寒族,除了多读书,将来在士族的门下谋个好差事之外,没有其他的路。”
刘寄奴却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觉得出人头地不一定要读书,当兵也可以吃饱饭。”
萧氏见刘寄奴确实不喜读书,便不再劝说。只能留其在身边做些杂事。
一晃几个月过去。
一日,刘寄奴来到官道附近的一处山丘砍取枯树枝当柴烧。自觉有些困顿,便躺在一处树下睡着。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便匆忙用斧子劈了一捆柴匆匆下山去。走到一半,却见不远处的官道上正走着刘牧之。刘寄奴心生好奇,便扛着柴喊道
“牧之,你去哪儿?”
刘牧之听闻,扭头看过来,心里一喜便大声回道
“寄奴,我可算找到你了!”
刘寄奴扛着柴,快步跑过去。一不小心,刘寄奴竟然摔倒在小路边的草地里。刘牧之看着刘寄奴小小的身躯扛着巨大的干柴捆,心里竟也生出几分可怜。
二人来到官道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刘寄奴将干柴倒放在石头之下,很随意地躺在石头上。刘牧之则坐在旁边,思忖片刻也躺在石头上。刘寄奴又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树叶包裹,打开是两个红彤彤的柿子,刘寄奴随意擦了一下,便大口地咬着吃了起来,另一个则直接递给刘牧之。
刘牧之接过柿子,转头看了一眼刘寄奴。发现曾经意气风发的刘寄奴,竟然是蓬头垢面,肤色黝黑,衣服脏乱的一个樵夫了。就这个样子去要饭都不用化妆。
此刻,刘寄奴却开始说道
“你家不在这边,你往这边走干嘛?”
“我是来找你的”
刘牧之回答道。
“有什么事吗?”
刘寄奴问道
“给你说一声,我爹要去会稽郡当官,我也要走了。”
刘寄奴一下坐起身来,看了一眼刘牧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却又很快舒展开来,看向远处的山丘说道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刘寄奴点点头。脸上也不再有难过的神情。
“也许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次轮到刘牧之没有答话,点点头。
“我可能会在这附近当兵。”
刘寄奴坐起身指着远处的城门说道,刘牧之则虚着眼朝刘寄奴指的地方看去。
“我要是当上守城的兵,就可以照看我娘了。”
“他们会要你吗?”
刘寄奴摇摇头说道
“现在不会,也许将来会!”
刘牧之点点头
“如果以后我回来,我就来这个城门口找你。”
刘寄奴点点头,又指着很远的地方一间茅草土坯房说道
“那是我家,你也可以去那里找我。万一你来的时候我不当差呢!”
“也对。”
沉默。夕阳西斜,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周围开始响起虫鸣。
刘牧之跳下石头拍拍屁股,说道
“我得回家了,晚了我爹会着急。”
刘寄奴点点头也跳下石头来,扛起干柴捆。
“我也得回去了。”
刘牧之抿着嘴点点头,刘寄奴则没有说话,二人来到官道上。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视。刘牧之很自然的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刘寄奴看了刘牧之的背影,扛着柴,转身离去。
刘牧之转身看见刘寄奴的背影,一个小小的十岁的孩子,看着一捆柴在官道上走着。干柴捆的一头还在地上拖着,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印辙。刘牧之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官道上依然人来人往,有人出城,有人进城。刘寄奴和刘牧之背向而行,二人在夕阳下一个脸上被染成红色,一个背影却被浸染在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