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事件如1898年戊戌变法、戊戌政变一般如此迷人,能吸引如此众多的研究者。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翻检目录,我最早一篇关于戊戌的论文《清政府对百日维新的检讨与反省》发表于《人文杂志》1993年第一期,实际写作时间应该在1989年之后不久那段特殊的时期。这篇文章主要讨论清政府在强力镇压戊戌变法之后的政策走向,强调暂时的黑暗并不能消解清政府所面临的变革压力。清政府在镇压之后不过两年时间,重新认同了他们所反对的政治变革,只是清政府强调他们主导的变革与康梁主导的变革有着本质不同,他们是真改革,康梁是伪改革。
这篇文章曾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引起一些反响。纯粹的历史研究被解读为基于现实的思考,我从来不反对一切历史都是历史学家基于现实的生命感受,进而反馈于自己的研究对象,或事件或人物。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学者之所以研究此课题而非彼课题,一定是研究者在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感到了此课题的意义。
几十年一晃而逝,但我对戊戌的解读热情似乎持久不衰,逐渐地也形成了与前贤、时贤不尽相同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也大致反映在这本《维新》中,为清晰起见,不妨在此略作提示。
我认为,1898年的政治变革是《马关条约》之后的逻辑展开。在列强的威逼下,《马关条约》大致解决了外国资本进入中国的通路。进入“后洋务”的“维新时代”,先前几十年洋务新政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都迎刃而解,诸如基础设施建设的融资问题、外国资本自由进出问题、中国经济真正融入世界的问题、新教育的发生、外国资本所需要的制度保障,乃至在中国境内所需要的土地资源等一系列复杂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是,中国的民族资本在过去几十年不过是官僚资本、政府资本的附庸,一直无法获得工业化发生后应有的地位。那时的先富阶级更高级的不过是红顶商人,他们的成就不是开创、经营了某个现代化企业,而是官品、政治地位。下焉者充其量只是洋行中的买办,尽管手里比一般国人多了些银子,但其社会地位并不高,并不构成一个新阶级。
《马关条约》之后完全不同了。虽然,外国资本不再享有政治上、经济上、税收上的优惠、照顾,只是单纯的资本。但《马关条约》给了外国资本在自由资本主义体制下所能获得的全部权利,外国资本进入中国后就像在自己的母国那样自由,那样可以获得充分的保障。外国资本的国民待遇,加速了国际资本流入中国的速度。先前几十年中国人想建而无法建成的大型基础设施,诸如铁路的建设、矿产资源的开采,都因为外国资本大规模流入而渐渐成为现实。外国资本在中国赢得丰厚的利润,也为中国经济的现代化、工业化,为中国社会城市化、全面转型,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更重要的是,《马关条约》打开了外国资本进入中国的通道,外国资本所享受的国民待遇,清政府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垄断而不向中国人释放呢?中国社会的新阶级——中国的资本家阶级,也就在这一刹那迅即产生。
中国资本主义的发生是幼小的、脆弱的,但是一经发生,也一定会遵循自己的逻辑,展开权利诉求运动。资本一定要寻求法律的、制度的保障,一旦释放了资本,资本本身就有了自己的逻辑和力量。我们清晰地看到,1895年《马关条约》之后中国资本家阶级的成长,同时也看到他们对政治权利的追求,对改善制度的渴望。由此,就不难理解1895年之后渐次开始的维新运动,从而理解1898年的政治变革,新制度建设。
1898年的政治变革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新教育的推展、法律规章的制定、旧衙门的裁撤、新机构的设置、黜旧人擢新人,在在需要新思维新路径,这是前无古人的新事业,挫折、失误在所难免。但是,如果回望1895年之后中国人的心劲,甲午的失败、洋务的畸形,都让中国人有了不曾有过紧迫感、焦虑感,因而朝野各界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思路,都属于正常的社会情形。
然而,此时的康有为一方面具有深沉的忧患意识;另一方面急于求成,希望中国快马加鞭赶上世界先发国家。同时,康有为并不真切了解清政府内部的政治运作,并不知道政治决策、政治运行的实际情形。他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情怀的“政治素人”。
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政治素人”,却在1898年搅起了阵阵政治涟漪,一方面大幅度、高强度推动了政治变革的进程;另一方面也为政治发展埋下了隐患,预留了炸弹。
中国人自古以来对宫廷内斗充满了好奇,越是不知道的东西越能激活想象力。我们当然不会说1898年宫中的政治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但是也不会像康有为那样将两宫冲突的传闻想象成你死我活,甚至期待动用军队“围园劫后”。这就将一场和平的政治变革演化成了一场暴力事件,由此不仅葬送了刚刚开启的政治变革,而且铸就了此后政治环境日趋恶化的基石。1900年的“国变”,粗看起来似乎是民教冲突,是民族主义的崛起、是列强的霸道,但是如果从大历史的视角进行观察,将近代中国政治演变视为一个因果相连的链条,我们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康有为们的认知、判断与行动,既有可敬可佩之处,也并非毫无瑕疵,完美无缺,对之后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历史是一个不断解释,不断深入的认识过程。这本《维新》只是我基于史料给出的一点解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相信戊戌的魔力、魅力并不会很快消逝,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我依然期待更合乎历史事实、合乎历史逻辑、合乎日常情理的更多的新解释。
是为序。
马勇
2019年10月26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