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下旬,春风带上了一丝初夏气息时,一项神秘委托找到了位于大田区上池台、拥有二百余名员工的中小企业——佃制作所。
第二营业部的江原春树正在汇报昨天的业务情况。此人工作能力很强,又有人望,是公司里这些年轻人的领头人之一。
“日本克莱恩提出要跟我们展开合作,于是我昨天去了一趟。那边请我们制作样品,还提供了这个东西。”
一份设计图顺着会议桌传了过来。这里是公司二楼的会议室,第一和第二营业部每天早晨都会在这里召开例会。
佃制作所毕竟不是大公司,书面交流实在太麻烦,干脆面对面商讨决策,对员工和佃来说都更轻松。所以,这个会议也相当于交流会。
佃看了一眼图纸。
“蝴蝶吗?”说完把图纸递给坐在旁边的山崎光彦。
山崎用中指顶了一下黑框眼镜,盯着图纸看。此人是技术研发部的统帅,喜欢创造更胜于一日三餐,是个彻头彻尾的技术人。所谓蝴蝶,是指蝶阀。这虽然是营业部的会议,但往往也牵扯到研发,所以山崎等技术研发部的人也必须出席。
“好小啊。”山崎研究完图纸,抬头说道,“这是什么的零件?”
“不知道。”
江原的回答哽得人说不出话来。
“好像跟某个新项目有关,可不管我怎么问,对方都不愿透露这到底是什么。那边只说按照图纸制作样品就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山崎气哼哼地说。
“太小看人了。”发出如此抱怨的人是第一营业部部长津野熏。佃制作所共有两个营业部,第一营业部负责小型发动机相关业务,其他业务则由第二营业部负责。跟所有企业一样,这两个部门之间的竞争一触即发。
“社长,您怎么想?”山崎目光离开图纸,看向佃。
“要我们做样品,却不告诉这是什么,确实让人很不爽啊。”
佃虽然这么说,但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很多中小企业都会承接大企业的订单,制作一些用途不明的零部件。这是业界的普遍做法。简而言之,日本克莱恩只把佃制作所当成众多中小微企业中的一个而已。
图纸附带的文件中记载了这个阀门的各种细节数据,佃拿起来跟设计图对比了一下。
“东西小也就算了,这个热解炭材质又是怎么回事啊?”
他右手挠着下巴,想了想实现的可能性。
“上面提出的运作保证也有点奇怪。”山崎补充道。只见标明了阀门流量和压力等细节数字的纸面上还写着“九十天”几个字。也就是说,阀门必须持续运作九十天,还要保证不出现运作不良或任何故障。
“要是换成普通材质就很简单了。”
如果是平时没有用惯的材质,就要一直进行试错,直到掌握材质特性。
“而且这东西对技术要求这么高,开的价钱却有点低啊。”
江原的上司——第二营业部部长唐木田笃道出了金钱方面的担忧。唐木田来自外资IT企业,这种职业背景在佃制作所非常罕见,他同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不过要说他这个人有点死板,倒也不为过。
佃仔细一看,对方开出的价钱确实有点微妙。
“要是轻易接过来,结果在研发上投入太多时间,这笔生意瞬间就会变成赔本买卖。”
唐木田的话很有道理。
“对方没提到量产吗?”津野问了一句。
就算样品出现赤字,要是能接到大货订单,便能补上缺口,然后产生利润。这是做生意的常态。
“当然,我也是带着这种打算跟那边谈的。”
江原如此回答,但好像底气不足。
“江原,你怎么想?”佃问道,“你直接跟那边交涉的,感觉怎么样?”
佃制作所没跟日本克莱恩做过交易,不过对方是一家主板上市的大公司。
“我本来以为这是个竞标的单子,后来发现不是。对方好像是看上了我们的技术能力,专门委托过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可以接下来,毕竟今后有可能展开其他合作。”
“正如江原所说,如果能借此机会跟日本克莱恩搭上线,那可是很难得啊。”
平时说话最“辛辣”的唐木田也赞同了这一点。如果能借这次合作增加订单数,那就全都能算作第二营业部的业绩了,因此就算有点不满意,他也无法轻易拒绝。
“那边的联系人是谁?”佃问了一声。江原拿出两张名片,其中一个是制造部部长久坂宽之,另一个是制造部策划小组的经理藤堂保。
“试试看吧。”
佃一锤定音。唐木田抱着胳膊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没有意见,就这样决定接受订单了。
“辛苦您了。”江原对山崎说。因为营业部接到订单后,实际制作样品的是技术研发部。
“要交给谁做呢?”山崎转头问佃。
“中里怎么样?”
佃说完,山崎马上表示赞同。
中里淳是技术研发部的潜力股。“我也感觉差不多能把工作交给那家伙负责了。”
“那阿山,你跟中里说一声。只不过对方开的价格我实在无法接受啊,第二营业部那边重新做一份估价吧。要是能以拿到大货单为前提,就不用算太多余量进去。”
“知道了。”唐木田应道。
江原拿回来的日本克莱恩神秘委托就算告一段落了,可以说,这只是日常见惯的事。后来佃回首,也不认为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而且就算再接到同样的委托,他可能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所以——
后来佃制作所遇到的难以预料之事,某种意义上说,或许也是无法逃避的必然。
2
“只能这样了吗?”
会计部的殿村直弘看着交上来的报价单,一脸为难。
数字比日本克莱恩刚开始提出来的要好一点,不过这份第二营业部做的预算,也只能说好得有限吧。
公司组建了样品制作组,由中里和立花洋介两人负责。
“接下来要忙一段时间了,你们加油。”佃对坐在殿村旁边的两人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个研发时间很紧啊。”研发时间若拖长,也并不能要求客户增加费用,难免会形成赤字。
“是啊……”山崎应了一声,心里好像没什么底。
“没问题的,社长。”反倒是中里,很斩钉截铁。
中里大学读的是机械工学,毕业后在某大公司的下属研究机构工作了三年,后来才加入佃制作所。他之前所在的研究机构等级森严,没有博士学位的人很难获得认可,于是他跳槽到了比起学历更注重实力的佃制作所。此人拥有其他工程师难以企及的进取精神,在部长山崎率领的御宅风格工程师团队里属于比较特殊的,不过佃却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家伙”。给中里安排的工作能有点挑战性反倒更好,如果没有挑战性,他本人应该也不会满意。
“不过问题在于,日本克莱恩会不会接受这份报价……”山崎说着,看了佃一眼,“要是社长能亲自去一趟,就更好了。”
佃本来就打算去一趟,或许能借此机会跟日本克莱恩展开合作。一旦拿到大货订单,将来甚至有可能将其发展成主要客户。佃身为社长,当然要过去问候一下。
五月,一个阳光灿烂、天气爽朗的早晨,佃来到了位于五反田的日本克莱恩总部。
“此次能接到贵公司的委托,实在是太感谢了。”
佃在会客室里深深鞠了一躬。
“哪里,哪里,佃先生,我们提了那么苛刻的要求,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个热情应答的人,就是佃上回看过名片的制造部部长久坂宽之。他个子很高,穿着藏青色条纹西装,系着夸张的黄领带,上衣上还饰有口袋巾,看起来很潇洒。作为大企业的部长级人物,他表现得态度从容,但给人一种装模作样的感觉。
“那个零件比较复杂,我们就想找一家技术能力较高的公司。是一个同行向我推荐了佃制作所。听说贵公司还在为帝国重工的火箭提供阀门系统,业务领域十分广泛,于是我就决定试试看了。”
“非常感谢您给我们这个机会,希望今后能多多合作。”
佃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进入正题,拿出报价单递给久坂和他旁边的藤堂保。
久坂看了一眼报价单,脸上立刻没了笑容。从此刻开始,就是没有客套话的生死决斗了。
“本公司认真核算过成本,考虑到材质特殊,精度要求高,还要保证准确性,难免要花费许多功夫。”
“您清楚我们给出的预算吧?”久坂问了一句。
“当然清楚。”
佃很清楚双方开出的预算金额相差很大。不过,佃毕竟也有多年的经营经验,多少感觉到他们提出的预算“打了折”,换言之,就是往低了报价。
“加上大货,也是这个金额吗?”
果然,久坂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考虑了大货,但这份预算不是以此为前提的。”佃回答道,“如果您能保证有大货单,还可以再商量。”
“佃先生啊……”久坂的态度突然变了,“我们绝对不可能搞没有大货的样品委托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能不能请您按照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预算来做呢?”
他那张冷峻的脸突然软下来,八字眉蹙起,扯出一丝笑容。
但他们给出的金额让佃很难点头。
佃在犹豫间,久坂再次开口道:“要我们这边改预算很困难啊,毕竟组织庞大。”
“不,可是……那个价格实在太……”
佃欲言又止。
“而且不是说了嘛,我们会把大货订单也交给贵公司。”
久坂说着,双手撑在桌上,朝佃躬了躬身,并紧紧抿着嘴,仰头看着佃。“拜托您了,日程很紧,希望您能马上着手研发。就当帮帮忙吧,我们绝对不会让您吃亏的。而且今后还有更多机会合作啊。”
就在这时……
“社长……”是坐在旁边的唐木田,他看向佃,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试试吧。
唐木田身边的江原则绷着身子,静观事情发展。
“请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零件?”佃问了一句。
“这个嘛……”久坂含糊其词,“我们只是想找一家能按照图纸和预算制作样品的公司……”
他这个回答等于在说,如果要问多余的问题,就别想跟我们做生意。
佃叹息一声,又问了一句。“那再请问,贵公司打算何时下大货呢?”
“几年内吧。”
唐木田又看了过来,这次脸上带着略显吃惊的表情,想必他以为能更快拿到大货订单吧。老实说,佃也跟他想的一样。
“从各种意义上说,这都是个大买卖。”
一直沉默不语的藤堂突然向前探出身子。他看起来比久坂小十几岁,可能三十出头。他个子比较小,眼神莫名阴沉,与能说会道但器量浅薄的久坂相比,这个藤堂显得深不可测。
“刚才久坂说了,不会让贵公司吃亏。不仅如此,能参与本公司的产品研发,必然会提高贵公司的声誉。”
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佃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实在太小看人了。
这下该怎么办?
是收起自己做的报价单,全盘接受对方的条件,还是断然拒绝?他好像想了很久,但可能只过了几秒钟。
“明白了。”佃还是服软了,“不过,请贵公司务必开出大货订单,以填补这个空缺。”
一直盯着他的久坂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旁边的藤堂只是露出一抹微笑。
“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佃先生。”
久坂伸出来的手上全是凉凉的湿汗。
3
“真是好不过瘾啊。”
当天晚上,几个人在长原车站商店街的廉价酒馆里喝酒,江原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四晚上七点多,店里不怎么嘈杂,正好能安安静静地说话。佃问他什么不过瘾,他回答:“就是那个叫久坂的大叔。那人嘴上全是大企业的逻辑,但都是自说自话,根本不考虑我们的感受。总感觉他把外包工厂看扁了。”
“确实是啊。”佃回想起久坂的表情,点点头说,“不过啊,业界就是这种情况。”
“反正我们就是吹口气都能散架的中小企业而已。”
提出来喝酒的不是佃,而是江原。
他的说法是,真野想跟我们见个面。
真野贤作曾经是佃制作所的工程师,出于某种原因离开了佃的公司,目前正在大学的研究所工作。他很久以前就离职了,大概有四年没见面,佃也有点关心他现在的情况。不一会儿,一个新客人掀开酒馆帘子走进来,佃抬起手叫了他一声。
是久违的真野。
“好久不见,之前那件事承蒙您关照了。”
真野径直走到佃等人桌前,深深鞠了一躬。他穿着一条棉布长裤,上身套着一件夹克。
“这么一本正经的干什么。”
佃笑着请他坐下,相熟的老板娘正好拿来湿巾擦手,他就顺便加了一扎生啤。
“你在那边怎么样?”
佃随意问了一句,真野从包里拿出名片递给了他,上面写着亚洲医科大学尖端医疗研究所,头衔是主任研究员。
“以前你写信来过啊。”真野离职不久之后就写了一封信来汇报重新就业的情况,还提出了一个可以说是新商机的主意。“我们讨论过了,觉得做那个可能有点困难。”佃说。
真野在信上说,世界上有许多深受重度心脏疾病之苦的病人,不知能否为他们开发人工心脏。
老实说,佃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如果可能,他很想挑战一下……
但那毕竟是不熟悉的领域,虽然认真考虑过,可是仅凭佃一家公司的投入和研发,从技术上来说实在太困难了。
“没什么,请您不要介意。”真野摆了摆手,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不过社长,您就算不主动介入这件事,事情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不是吗?”
“真野,你在说什么呢?”
江原举起扎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瞪大了眼睛。
“事情是这样的。”真野绷直了身子说,“目前我们跟日本克莱恩有些业务往来,而那家公司一直在寻找研发阀门系统的厂商。我听说,他们前几天决定把委托交给佃制作所了。”
佃忍不住抬起头。
“我们今天早上刚跟日本克莱恩谈过。莫非你说的就是那个?”
“很有可能。”真野点点头,“请问您跟那边谈得怎么样,谈成了吗?”
他跟江原对视了一眼。
“成是成了,只是对方坚决不说那是什么东西的零件。”
“我们刚才还在说他们太不给面子了呢。”江原愤愤地说。
“是人工心脏。”真野说,“反正现在不说,将来也会知道,所以我就直说了。日本克莱恩的样品订单应该就是他跟我们共同开发的最新型人工心脏部件。”
真野说完,又一本正经地继续道:“我本来打算向您汇报此事的,无奈一直找不出时间,实在抱歉。其实,社长回复说人工心脏过于复杂后,就有人提出跟日本克莱恩合作研发。现在我就加入了这个研发队伍。”
“原来是这样啊。”佃瞪大了眼睛。
按照真野的说法,人工心脏研发队伍的领导是亚洲医科大学心血管外科科长贵船恒广教授。该大学号称日本心脏外科顶级机构,而贵船教授是长年统领心血管外科的招牌教授。
“贵船教授带队研发的新型人工心脏名为‘核心’,若能成功,就将是全世界最小且最轻的人工心脏。真正投入临床后,能够大幅减轻患者的负担,可谓划时代的成果。”
“那你们不是已经做了三年多研发啦?”江原惊讶地问。
研发在日本克莱恩的经济和技术支持下展开,目前处在用动物实验积累成果的阶段。近期发现关键问题可能在于阀门系统,便着手实施改善。
“以前‘核心’的阀门系统都由一家跟日本克莱恩有合作的公司负责制造,只是这次的技术问题难度过高,需要寻找新的制造商。”
“然后他就看上我们家了吗?”江原有点不满地说,“真要说的话可能很光荣,不过价格压得也太低了。而且话说回来,为啥要隐瞒那是什么东西的零件呢?”
“因为日本克莱恩就是个什么都爱保密的公司。”真野说,“而且我听说,很多公司一听说是医疗器械,就会当场拒绝。”
“嗯,确实有可能。”
佃没有否定,因为医疗器械必须经过厚生劳动省的批准才能销售,中间的等待时间可能非常长。
“难怪日本克莱恩说要等好几年才有大货。”
“现在反倒担心那边短短几年能不能开始量产啊,更别说那可是人工心脏。”江原说完,又问了真野一句,“有多少病人需要这种人工心脏啊?”
“是否需要人工心脏,得看病人的情况如何。就拿心脏衰竭的患者来说,日本约有两百万人患有慢性心脏衰竭,美国则有五百七十万人,全世界总共有两千两百万人。”
“你给的这个数字让人很难判断到底是多是少啊。”江原抱起胳膊说,“人工心脏肯定也存在竞争,要是不挑战国际市场,想获利应该很困难吧。社长,这东西就算能量产,可能也达不到我们希望的数量。”
“可能也是因为这一情况,日本克莱恩才没有透露那是什么东西的零件吧。”
确实有可能。
“不,这东西能赚钱。”真野这样说道,“日本克莱恩是一家面向欧美销售医疗器械的厂商,他们拥有丰富的医疗器械交易经验,我认为,若依靠他们的销售能力,利润应该会很可观。”真野又继续道,“不光是赚钱的问题,假设这个人工心脏能够研发出来,必定能获得世界范围的好评。关键在于人工心脏是由日本的企业研发的,这一事实本身就很有意义。这应该能成为解决设备滞后问题的第一步。”
“设备滞后?那是什么?”江原问。
“欧美的医疗器械跟日本国内使用的医疗器械存在一定时间差。有人认为,在日本临床使用的人工心脏,按照欧美的水平来说,已经可以放进博物馆了。”
“啊,那是不是指许可壁垒啊。”江原皱了皱鼻子说,“高官为了自保,就刻意拖延批准牌照的时间。”
“只是原因之一,并非全部。”
真野道出了批准牌照有多复杂。“日本国内的医疗器械研发不够全面。日本厂商很擅长测量仪器,但在人工心脏这种医疗器械方面比较弱势。我们不是没有技术实力,但能制造这类器械的公司太少了,结果就只能依赖国外研发的医疗器械,最终导致设备滞后。这只是原因之一。”
“你说的这个,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厚生劳动省的审批要很长时间?”江原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确实是事实,不过日本企业害怕的应该是风评受损。”真野的话让人很意外,“好不容易研发出来的东西,哪怕只出一起事故,厂商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导致信誉受损。因为所有人都害怕这样,就极力避免关乎人生死的产品研发。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日本的医疗就永远无法进步。”
真野又举了一个大企业担心信誉受损,因此退出医疗产业的实际例子。
“除了这个,还有赔偿问题。”真野继续道,“日本人的想法就是,一旦出了事,就要怪罪到厂商头上,然后就发展成批准了那种产品的政府部门也要负责任。无论之前有多少成功案例,只要失败一次,社会评价就会跌至谷底,甚至有可能被告上法庭,担负巨额赔偿。如此一来,政府部门和企业自然都会裹足不前。”
“喂,喂,价格被压成这样,要是还让我们赔钱,那可真是做不下去了。”
江原看了一眼佃,又说:“要不,这事还是拒绝了吧?”
“算了,贼船都已经上了。”佃拍了一下大腿,“说了要接,那就只能认认真真做到最后。反正钱都难赚。”
4
“您一直关心的那个零件,已经按照预期下了订单了。这事让老师费心了,不过这样一来,技术方面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
日本克莱恩的久坂举起酒杯,一个看起来六十岁上下,身材瘦削,双眼暗含精光的男人接了过去。他的脸在店里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油光,这就是亚洲医科大学的贵船恒广。
贵船只抿了一口冷酒,就把酒杯放到了桌上,问了一句:“那个佃什么的公司,今后会负责制造零部件吗?”
被问的人想了想。
“这个嘛,还不好说。”他模棱两可地回应道,“可以让佃做,也可以转给别家……”
“还有别家能做出来吗?”贵船又问。
“还有一家条件更好的。”久坂委婉地回答。
“哦?”贵船刚伸出筷子,闻言抬起了头。
久坂继续道:“那家公司好像很有自信,一听说那是‘核心’的零部件,甚至打包票说万一出事赔偿也担。虽然那边的成本略高一些,不过他们的提案确实很有吸引力。”
久坂没有提那家公司的名称,可能是觉得就算告诉贵船也没什么意义吧。
“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一开始就找那家公司,何必做这种麻烦事呢?”
贵船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因为我们已经把样品委托发给了佃制作所。”久坂回答得很直接,“只不过大货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说,只让他们做样品吗?”
“老师,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和成本。”
久坂挺着胸膛回答完,又对旁边的藤堂问了一句“对吧?”,然后一脸淡然地说:“我们请佃以低价制作样品,再把大货发给条件更好的公司来削减成本。这就是做生意的常态啊。”
“不过久坂君啊,那可是‘核心’的关键零部件。把那种东西外包出去,真的没问题吗?”贵船略显担忧地问道。
“这个您不用操心。”久坂拍着胸口说,“因为最后申请到的专利属于我们。”
“不会让他们来找麻烦的。”
如此断言的人不是久坂,而是他旁边的藤堂。此人对外包商的态度看似冷酷,但又有点不同。硬要说的话,更接近无所谓。
“是吗,好吧。”
贵船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冷淡,就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说道:“研发是你们的问题,就按照你们的方式做吧。这事轮不到我来说什么。”
说完,他拿起放在一边的酒瓶,给久坂和藤堂斟了酒,又开口道:“我这边已经谈好了,等实验数据集齐,马上转入临床,剩下的就拜托你们了。”
“‘核心’很快就会成为称霸世界胸外科的设备。”久坂看着远方说,“老师的名誉想必也会越发牢固,下一届主席之位肯定是没问题了。届时还请您加倍关照我们啊,老师。”
“你可真心急啊。不过……”
贵船本来听得很受用,此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扭曲。
“在此之前,还有一道不得不越过的高墙。”
“您是说理事会吗?”
久坂道出一个名字,默默喝酒的贵船目光马上就阴沉了起来。
“理事会那帮人根本不了解医疗现场,只会用数字说话,简直难以理喻。”
“您也别太动气了。”
久坂为愤懑不平的贵船斟了一杯酒。
5
“能在这里停吗?”
佃对司机说了一声,从上衣内袋掏出钱包的同时朝窗外看了一眼。
现在是梅雨季节,夜空中笼罩着层层乌云,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佃刚跟客户吃完饭,原本打算直接回家,路过公司时却发现三楼还有窗户透出灯光。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还有人在里面吗?”
付了一千多日元出租车费,佃下了车,走到公司三楼——这里是技术研发部。
几乎所有人都下班了,空荡荡的楼层一半的灯熄了,不过亮着灯的地方还留有两个人。
是中里和立花。设计图摊开在工作台上,上面写满了凌乱的备注。
设计图上还胡乱摆着三四个阀门样品。
接受日本克莱恩的委托已经一个月了,佃听山崎说研发遇到了瓶颈,从两人的表情来看,情况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佃拿起一个挂着标签的阀门,边看边问。
“老实说,不太好。”
回答他的人是立花。领头的中里反而没说话,而是用手撑着下巴,死死盯住设计图。
“我听说数据不太稳定,找到原因了吗?”
没有人回答佃的问题。
接受委托后,研发耗费的时间越多,对佃制作所来说就越不划算。本来就是以量产为前提,硬啃下了这个亏本买卖——中里负责这项工作时心里肯定也很焦虑。
“别急啊。”佃察觉到他们的心情,这样说道,“有的活儿能赚钱,也有的活儿赚不到钱,但最亏本的是着急上火。”
“这我知道,可无论怎么尝试,都达不到订单要求的水平。”
立花说着,把手上的资料往桌上一扔,严肃地问了一句:“社长,这个设计本身会不会有问题啊?”
佃仔细看了一遍设计图,目光落在实验数据上。
“要是有设计问题,无论给谁都做不出来。”中里有点自暴自弃地说着,声音里明显透着烦躁,“您能不能问问日本克莱恩这个设计真的没问题吗?真的不能改动吗?”
佃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感情,他来不及谨慎思考该如何表达那种心情,就说了一句:“那你们百分之百确定设计有问题吗?”
措辞难免有些尖锐。
“如果是因为做不到就怀疑设计,可有点不一样了。”佃继续说道,“要是已经排除了全部可能性,那我还能理解。可是中里,你们真的做到那个地步了吗?”
中里绷着脸,既不看佃,也不说话。
立花站在工作台的另一侧,对佃的怒火感到很意外,也沉默着,跟中里面面相觑,一动不动。
“这种活儿,接了也是亏本。我不是着急,而是觉得既然价格压得这么低,那完全可以请他们再重新看看自己的设计啊。”
“你这也算是工程师吗?”听了中里的话,佃忍不住生气地说,“做不好自己的工作,还要怀疑下订单的人。本来这种事就应该在考虑过全部可能性之后,再以充分的科学依据向对方指出来吧。工作做得不到位,却要把责任推给对方。你这么做,人家也会嫌弃啊。”
中里手臂一晃,一个东西被扔到了桌子上。是圆珠笔。
“那还得再花很长时间。”他敷衍地说,“但其实只要稍微检查一下,就能发现这个设计行不行。连那种事都要证明,有多少时间和金钱都不够。”
“我交给你的任务是制作阀门样品,不是赚钱。中里,你可别误会了。”
本想冷静交谈的,可声音还是因怒火而震颤。
立花凝视着中里,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中里则没有回话,一脸不高兴地抿着嘴。
“今天先回去吧。”佃背过身边走边说,“让脑子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听见没?”
他从三楼头也不回地走到侧门,然后走上了回家的路。
他知道自己的脸在发烫,却不知道是因为酒精上头还是怒气上头。夜晚潮湿的空气擦着脖子流动,好不容易起了一丝风,天上竟下起了小雨。衣服马上被淋湿了,走在雨里,周围的一切都让佃感到无比烦闷。
“能麻烦你回个电话吗,几点都没关系。”
收到信息时是晚上十点多。
中里回到出租屋,脱掉袜子,咂了一下舌,抬眼看向时钟。
现在是午夜零点。
佃气冲冲地离开后他也没了干劲,就跟立花一道在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喝了杯啤酒,吃了点东西,回了家。此时他刚刚到家。
现在回电话是否太晚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电话,仔细听着呼叫音。
铃声响到第三下,听筒里传来一声回应。
“我看到您的信息了,这么晚才回电话,真对不起。”
中里说完,听见那边传来微弱的噪声,是机器运作的声音。
“哦,没关系。”
对方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然后问他是不是加班了。
“对,最近接到一个比较棘手的样品委托。”
“真是辛苦了,是做什么的?”
对方好像不赶时间,语气很悠闲。
“一个小阀门。”
“啊,莫非是日本克莱恩的订单?”
这句话让中里吃了一惊,忍不住问:“您知道吗?”
“我们也在拼命找他们做生意呢。你做的那个阀门是不是特别难搞?”
他连这个都知道,证明很了解这桩生意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些。“那你就加油干吧。”对方鼓励道,“在阀门系统的年轻工程师里,我觉得你是最棒的。其实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希望你能答应——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现在也是时候给出答复了吧。”
听到这句话,跟佃争执过后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心仿佛得到了温暖的安抚。
与此同时,中里突然醒悟,他想跟这个人共事。此时就是长久的犹豫变为确信的瞬间。
这个人百分之百信任自己的实力。
他也想用百分之百的信任去回报他。
“谢谢您。”中里握着手机低下了头,“真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请您关照。”
“是吗……”
对方欣喜的声音传到耳中。“谢谢你,我相信一定能跟你愉快共事。真是太让人期待了。过几天见个面吃顿饭吧,怎么样?”
“谢谢您了。”
对方马上提出了几个聚会的时间供中里选择。
6
难应付的上司、难应付的客户、难应付的同事——无论身在哪个地方,这些都是无可回避的洗礼。贵船早已忘记自己是何时意识到,克服这一切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出人头地。
地位和立场的改变会导致看法和想法的改变,这就是组织。
地位就是视野,是视点的高度。
医生也是组织里的一员,逃不出这些经验法则,所以贵船年轻时也吃了不少苦。然而他现在贵为院长,那些早已是往事了——除却那个例外。
那是每月第三个星期三上午十点到来的例外,也就是现在……
围坐在椭圆形会议桌边的与会者共有三十五人。亚洲医科大学的理事会由代表三个组织的成员组成,分别是大学、医院和二者的上层理事会。无疑,其中立场最强硬的既不是大学组织也不是医院,而是这个上层理事会。
“接下来向各位汇报我们与日本克莱恩合作开发的人工心脏‘核心’的研发情况。”
贵船被点名发言,站起来汇报研发进程。虽然与会者人数众多,但目前认真听贵船讲话的只有九位专任理事。刚才向他提出心血管外科开支问题的人叫驹形德治郎,是本校创始人的后代。此人生在医生世家,却没有学医,而是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资格,属于家中的“反叛分子”。不过他利用自己的会计知识,对这所大学的经营提了不少意见,是个很难应付的人。
“我能理解那个人工心脏的创新之处。”
听完贵船的介绍,驹形又说了起来。“不过,我们只是私立大学,跟老师您毕业的旧帝国大学[1]不一样。也就是说,做什么事都要讲资源,从事一种事业,就要追求利润。您可以使用本理事会去年批准的研发费用,但我认为,您既然用了钱,就该按照当初的计划得出成果。您觉得呢?”
“设备在研发阶段遇到了复杂的技术问题,不过那个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今后肯定会进展顺利。”
贵船一边回答一边掏出手帕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心中满是对驹形的愤恨。
你懂什么?你不就是个只会摆弄经营数字的人么……
“是吗……我知道交给贵船老师一定没问题,只不过大学整体的收益也没达到计划,不仅是人工心脏的研发,其他方面也需要多加留意。尤其是心血管外科,平均住院时间比去年增加了零点六天,手术效益也没有达到计划比啊。请您督促科内医生贯彻适当的患者引导工作。人工心脏的研发不是不可以做,只是在此之前,要把基础工作做好啊。”
蠢货。
贵船暗中握紧了拳头,表面却风平浪静,还对他微微颔首。
手术当然分成能赚钱的手术和不赚钱的手术。可是,难道能因为不赚钱,就把患者拒之门外吗?
口头说说理想情况固然简单,实现起来就困难多了。
驹形考取会计师资格后,一度进入过会计师事务所,然而他在里面无所作为,三十多岁被父母叫回来当了理事,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这种既不懂医学也不懂临床的白痴之所以能在这里口出狂言整整三十年,还不是多亏了临床医生们拼命工作,支撑着这所大学。然而贵船之前的科室领导只因为反驳了驹形,就被理事会以意向不相符的理由左迁了,所以他丝毫不敢大意。
“麻烦您考虑一下收益问题,进一步减少手术后的住院日数哦。”
驹形一句话概括完他的意思,会议转向下一个议题。
太憋屈了。
加上午餐时间,这个理事会估计要开到下午三点左右。贵船待在席上,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为了摆脱这种境遇,也为了让理事会对他另眼相看,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在胸外科领域打响名声。
他要成为校长,然后成为主要理事,列席这个会议。
现在正是卧薪尝胆之时——
贵船凝视着驹形一脸得意的表情,内心反复低语。
“老师,您辛苦了。”
回到研究室,日本克莱恩的久坂已经等在里面了。
“你来了啊。”
久坂带着笑意看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扔,扯松了领带。
“理事会怎么样?看您的表情,恐怕驹形理事那边又找麻烦了吧。”
“那根本不算找麻烦。”贵船生气地说,“他讲的话全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那个人眼里只看得到钱。”
原来是这样啊。久坂又笑着说:“说到这个,我感觉老师也不能光说别人吧。毕竟您不只看钱,还有野心啊。”
“闭嘴。”
贵船不高兴地坐在久坂对面的扶手椅上,让他进入正题。
“是这样的,我听说了一件事,如果老师还不知道,就想知会您一声——这事跟一村老师有关。”
“一村?”
贵船拿起秘书泡的茶正要喝,闻言停下了动作。
“我听说他要研发人工瓣膜。”
“人工瓣膜……”
在全身循环过一遍的血液,会从右心房经由右心室输送到肺动脉;从肺部流出的血液则从左心房经由左心室进入大动脉,然后输送到全身。
心脏有一个器官叫瓣膜,可以防止左右心房到左右心室,以及肺动脉和大动脉的血液逆流。一旦瓣膜出现病变,血液循环就会不畅,此时可以通过手术植入替代品,也就是所谓的人工瓣膜。人工瓣膜的外形就像一个倒扣的王冠,结构虽然简单,日本却生产不出来。
“听说一村老师要跟福井的公司通过产学合作共同研发。”
“哦。”
贵船的回应虽然平淡,实际暗中产生了好奇。久坂继续道:“毕竟目前使用的人工瓣膜都是外国货,我听说那些人工瓣膜的尺寸有可能跟日本人的心脏不相符。尤其是儿童用人工瓣膜,一定很有市场吧。真不愧是一村老师,果然眼光毒辣。”
久坂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小声咳嗽了几下。在贵船面前可千万不能提一村。
“作为一项事业还算不错吧。”
久坂本以为贵船会生气,没想到对方竟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嗯,人工瓣膜的需求应该很大。”尽管猜不透贵船的想法,久坂还是积极回应,“不过它的冲击力和革新性都不及‘核心’,在对医学界的贡献这方面,远远赶不上老师您……”
“可是,能大赚一笔,对吧?”贵船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嘛,毕竟发病率很高。”
久坂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
贵船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靠着椅子放松下来。久坂恐怕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吧。
“你刚才说产学合作,是哪家企业出资?”
“我记得好像是一个叫樱田的公司。听说是个搞纺织的公司,也不知道算不算出资方。要是您有意,我可以打听打听。”
“不用了。”贵船盯着虚空说,“我自己打听。”
“对了,我给您带来了最新的实验数据。”
久坂把话题转向今天的正事,开始说明自己带来的文件,但贵船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一村那家伙,没想到竟盯上了人工瓣膜这么有油水的事情——贵船一边应付着久坂,一边思索。
研发那东西只需要研发人工心脏几分之一的时间,而且需求量可能更大。
要是能把那个人工瓣膜事业吸收过来,必定能成为来钱快的收益源头。这样一来,就能躲过理事会对人工心脏太浪费时间和金钱的批判。这不是一个绝佳的研发项目吗?
干脆把这个项目拉到本校来吧。
为此,就有必要说服一村……
贵船的嘴角露出傲慢的笑容。
7
“阿山,中里他们怎么样?”
佃和山崎正在前往酒店参加业界人士聚会的路上。先乘坐东急池上线来到五反田,再换乘山手线,会场所在的酒店离有乐町站步行只需五分钟。此时正是白领的下班时间,高架桥下的美食街上人来人往,格外繁忙。
“好像还在苦战。”
“是吗……”果然如此。
“之前我说了那两个人几句。”
“我听洋介说了,真是不好意思。”
山崎边走边低下头,表情有点扭曲。
“出什么事了吗?”佃看出有点不对劲,便问了一句。
“是中里他……”
佃闻言,咂了一下舌,道:“他肯定又在说这活儿不赚钱了吧。不过啊,社会上也不全是能赚钱的活儿,你替我说说他。”
“我说了,不过那小子自尊心特别强,搞不好在想,这活儿凭什么非得让他来做。毕竟他一开始就说想做火箭发动机的阀门啊。”
“无论从技术还是心理上来说,他去做火箭阀门都太早了。”佃断言道,“这种没什么实力,只是自尊心特别强的人真让人头痛。阿山,其实你是想帮他吧?”
佃瞅了山崎一眼,后者点头承认了。毕竟再这么拖下去,真的会赶不上交期。
“我看那种材质需要一点心思才能处理好,就给洋介了一些指示,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完成。”
山崎平素说话直来直去,现在却有点吞吞吐吐。果然,他又很犹豫地继续道:“只不过,那个设计真的不太行啊。”
“是吗……”佃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不知道中里那小子在丝毫不考虑自己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究竟对您说了什么,不过,作为人工心脏的零部件,应该设计得更经久耐用才行。把生理适应性放在最优先的位置这我可以理解,但我感觉零部件的结构过于脆弱了。”
“我们是不是该提醒日本克莱恩一下?”
佃这么说道。不过山崎好像也很难做出判断。
“考虑到以后会有大货订单,我就自己改良了一下设计。不过我可不想多管闲事,到头来反倒要负责任。”
“那倒是。”
二人朝新桥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酒店就在前方。
这是一次行业协会举办的例行聚会,也会邀请客户,所以看起来更像是新客户接触的“相亲会”。能在这种地方谈成生意的可能性恐怕万里无一,佃之所以来参加,单纯因为被邀请的顾客里包括帝国重工。
开幕讲话已经结束,会场里挤满了前来参会的人。
佃在入口处拿起一杯酒,开始寻找帝国重工跟他联络的财前道生。然而这里聚集了近千人,要找到一个还真不容易。
佃马上就被一位同行叫住,聊起了以前的合作对象。
过了快一个小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佃的肩膀。
“佃先生——”
佃转过头,发现财前拿着一杯白葡萄酒站在身后。帝国重工是日本数一数二的财阀系大企业,担任宇宙航空部宇宙开发组部长的财前,是平日里佃打交道最多的人。
“上次火箭发射成功,真是恭喜了。”
两个星期前,帝国重工的重型火箭在种子岛宇宙中心成功发射升空。该公司社长藤间秀树一直积极推进的宇宙事业顺利落到了轨道上。
“多亏了您的支持啊。关于此事,我正好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财前话刚说到一半,他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跟财前同属宇宙航空部,但负责采购的石坂宗典。此人统管材料采购,是跟财前比肩的宇宙航空部领军人物,按照唐木田的说法,这两人在公司内部属于竞争关系。
“哎呀,这不是佃先生嘛。还有财前。真是太巧了。”
石坂边说边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人。
那人年龄跟佃差不多,应该五十出头,穿着高档西装,戴银边眼镜,一看就是个企业精英。
“哦,对了,我来介绍一下。”石坂说完,替那人做了介绍,“这位是佐山制作所的椎名社长。椎名社长要我务必介绍他跟佃先生认识,这不,正好碰上了。”
椎名走到佃面前,姿势优雅地递出了名片。
“我是佐山制作所的椎名,久仰佃先生大名,听说您以前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做过研究。今后请多多关照。”
“哦,原来是佐山制作所啊。”
佃听说过这家公司。
佐山制作所总部设在琦玉县狭山市,是一家精密仪器制造商,跟佃算是同行。他记得早在父亲那一代,这个公司就存在了。那么,刚刚跟他交换名片的椎名直之应该是第二代社长。
“您的公司已经不在狭山市了吗?”
看见名片上的地址在新宿区,佃就问了一句。
“以前的总部所在地已经成了生产区,总部职能则转移到了东京市中心。毕竟这样方便往来。”
“椎名社长可是NASA出身的高人,技术能力特别出色。”
石坂那自豪的样子,仿佛说的是自己,也暗中透露出他跟椎名关系很好。不知为何,财前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以前我在杂志上拜读过您的经历。”山崎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请问您在NASA负责什么工作?”
“火箭工学,就是搞数字的。”
椎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而山崎知道什么叫火箭科学家,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那项工作实在太累人,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能轻松赚钱的事情。正好一直经营公司的父亲上了年纪,我就决定回来搞搞公司经营。三年前接手公司后,发现这行真有意思。”
“为了这个,椎名先生还专门去读了个MBA呢。”石坂毫不吝惜地夸赞,“而且只用三年就让公司实现了飞速成长。”
“您太夸张了。”椎名笑道,“我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改变了老爸的日本式经营,转为自己习惯的合理主义而已。日本的公司大多存在许多冗余之处。”
这究竟是谦虚还是自傲?
“我记得贵公司以前跟我们是同行,原来您搞的合理化还能让产品类别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听了佃的提问,椎名摇摇头,说道:“以前的产品我们也都还做,不过打算在此基础上追加一些与我的专业更相符的产品。于是,我就想跟佃制作所这个竞争对手打声招呼。”
“竞争对手?”
佃忍不住反问,然后转向一直面色不佳的财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刚才我正准备跟佃先生说,从下次开始,阀门系统的订单改为投标形式了。”
听了财前的话,佃皱起眉头。
“阀门性能都不一样,还要投标?”
“不仅是价格,也包括性能。”
说话的人并非财前,而是椎名。
“我希望能利用自己在NASA得到的经验,为帝国重工助力。目前,本公司正在研发性能超过NASA所用阀门系统的产品。我听闻佃先生以前也参与过火箭发动机研究,不过这个行业可是日新月异啊。现在,我就要尝试用NASA的最尖端技术来向您发起挑战。”
“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吗?”佃心生戒备,问了一句。
“本部长一句话就定下来了。”
财前一脸苦涩。他的上司水原重治是个优秀的人才,不过个人主义倾向很严重。“我过后会发邮件告诉您详情,届时麻烦您仔细看看。在这次投标中中标的阀门系统,将被应用在下一期的中期计划中。”
“那就是决定接下来三年的阀门供货商啦。”
真是太让人震惊了。
佃制作所已经改进了来年要应用在中期计划上的阀门设计,并着手研发。要是在投标中败下阵来,投进去的钱就收不回来了。
这无疑是佃制作所将面临的一大考验。
“不妙啊,社长。”跟财前等人道别,快步离开聚会现场后,山崎的脸色立刻变了。“那个叫椎名的可不简单。毕竟……”
“人家可是NASA的人啊。”
山崎铁青着脸点点头。
“社长,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已经决定投标了,那我们只能迎战。”
“话是这么说。”山崎神情悲壮,“可是,决定投标的人是水原本部长,那也就意味着,他对佐山制作所的评价至少跟我们同级。”
椎名身为一名日本科学家,肯定接触了不少宇宙工学的最尖端技术。
“别管对手是不是NASA,我们反正一直都在尽全力。总之,现在先完成阀门系统的改良吧。投标是赢是输,现在想再多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
山崎应了一声,飘向有乐町霓虹灯一条街的视线却摇摆不定。
“让你久等了啊。”
中里提前五分钟来到约好的地点,闻声立刻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此处是五反田一家充满怀旧感的西餐厅的二楼,距离离佃制作所最近的车站东急池上线长原站不远。对方一定是为了照顾中里,方便他出来,才选定这里的。
同样为了配合中里的工作,两人约在晚上八点见面。但这个时间用餐确实有点晚了。
“今天感谢您专门跑一趟。”
“行了,你也别拘束了——先来杯生啤怎么样?”
对方落座后向拿来湿毛巾的店员点了两杯生啤,然后打开菜单。
“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中里回答“没有”,此时店员正好端来了生啤,两人点了几个菜,然后碰了杯。
“今天有聚会吗?”
中里见他好像喝过酒的样子,便问了一句。
“你直觉很不错啊,我刚从聚会上溜出来。要拒绝别人的邀请真是太难了,还好今天约了跟你见面。”
对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尽管来之前已经喝过酒了,还是转眼间就喝干了第一杯啤酒,并马上叫了第二杯。中里正好口渴,便跟上他的节奏,两人又点了一瓶红酒。推杯换盏之间,中里渐渐放松下来,话也越来越多了。
“话说回来,日本克莱恩的阀门完成没有?”
大约聊了快一个小时,对方提起了这个话题。
“应该快完成了。”
中里说得有点不干脆,于是那人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中里想了想该如何回答,然后说:“这个嘛……东西难是难,只不过在此之前,我感觉那个阀门本身的结构有问题。”
“哦?”对方似乎有了兴趣,接着问道,“你有办法解决吗?”
“嗯,算是吧。”可能是趁着酒劲,中里自信地回答道。
“我记得那个阀门是这样的吧?”
令人吃惊的是,对方拿起桌上的纸巾,用圆珠笔准确描绘出了阀门的设计图。他的记忆力实在惊人。
“您真厉害。但我认为,这个部分过于薄弱,极为不稳定。如果换成这样的阀门,应该就没问题了……”
中里指出图上的一点,然后在纸巾背面画起了新的图形。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是你想出来的吗?”
“嗯,算是吧。”
虽然良心上有点过不去,此时中里还是撒了个谎。因为他希望给对方留下自己很优秀的印象。
“既然如此,你不如拿着这张设计图去向日本克莱恩提议吧。”
“现在的话,还比较……”中里含糊其词道,“我们公司的方针是别多管闲事,按照人家给的图纸做就好。”
“有设计图吗?”
“嗯。”
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中里,这样说道:“能把设计图暂时交给我吗?”
“交给您吗……”中里觉得这样不太行,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带到外面不太好吧。”
对方说了一句:“这不是内部看看吗?你已经是我们公司的人了,如此一来应该没有问题。而且……”对方加重语气,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既然你已经说了,那我也没必要隐瞒。我认为,日本克莱恩的这个阀门,最后应该是由我们生产。”
“真的吗?”
“对,是的。”对方点点头,“佃制作所会在你负责的样品生产出来之后被替换掉。”
怎么会……中里无言以对,而对方——椎名直之又断言道:“很遗憾,你的努力在佃制作所是结不出果实的。如果能有果实,那也将结在我们公司——佐山制作所。”
8
“投标?”
听了昨夜聚会之事,殿村瞪大了眼睛,像蝗虫一般又长又方的脸都凝固了。
“这是今天一早对方发过来的通知。”
佃说着,把打印出来的帝国重工的财前给他发的邮件附件放到了桌子上。
殿村把这份文件匆匆读了一遍,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兀自喃喃了一句:“这很糟糕啊。因为一直指望着这个火箭发动机用的阀门系统能拿到订单,我们在里面投入了巨额资金。要是现在被甩掉,那可就成了巨额赤字。”
这点不用他说,佃也清楚得很。
“话说回来,最近在各种地方都能听到佐山制作所这个公司啊。”说这话的人是津野,“他们的卖点是NASA的技术。”
“他们的实际评价怎么样?”
“据说技术实力还真不错,好评挺多。”津野又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劲敌现身了吗?”
殿村很快就从签约的信托公司线上系统上调出了佐山制作所的信息。
“创业时间跟我们差不多,此前营业规模在二十亿日元左右,三年前创始人引退,现任社长上任后,业绩就开始突飞猛进。”
果然如殿村所说,现任社长上任后,该公司的营业额就翻了倍,达到四十亿日元。
“他都干了什么,能让营业额飙升成这样?”
唐木田一脸不可思议,仿佛很难理解为何能够实现如此急速的成长。
“我听说他前前后后跟不少大厂商签了合约。”津野说,“而且是靠椎名社长自己的人脉,跟顶层直接交涉。”
“毕竟椎名先生原本是著名的NASA里的日本籍科学家啊。他可能跟帝国重工的上层也有联系。”殿村说。
“那这么说来,投标可能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因为是我们先来的,所以搞个走形式的投标,实际上对方可能早已定好跟佐山制作所签约。”唐木田说。
佃抱着胳膊思索,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财前不是那种一张嘴两片舌的人,如果已经决定要把订单签给佐山制作所,他肯定一开始就会这么说——不过,佃也不能肯定。
“是时候加把劲了啊。”津野说,“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我们跟帝国重工的合同。”
佃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对山崎说:“日本克莱恩的样品要是没什么问题了,就把中里跟立花都安排到帝国重工的阀门系统那边吧。现在是人手越多越好。”
“知道了。”
“我已经通知日本克莱恩说这边快完成了。”唐木田说,“届时可能还要劳烦社长跟山崎部长跑一趟,两位有时间吗?”
“当然,我会跟阿山商量好日程,去向他们汇报样品完成的事情。”
匆匆忙忙的碰头会就这样结束了,津野、唐木田和山崎几个人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殿村和佃。
“主公啊,你说公司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业绩稳定下来?”
听了佃的话,殿村极度不安地把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社长,这应该是我想问的问题。总之,得想办法渡过这个难关……”
9
“真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佃社长亲自跑一趟。”
走进会客室的并非久坂,而是其下属藤堂。
“哦,那就是阀门样品吗?”
藤堂看到摆在桌子上的样品,没等佃说话就拿了起来,但只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我们已经完成了内部的最终测试。”山崎说,“近期将会按照合同约定的数量出货。关于量产计划,我们想……”
“关于这点我也有话要说……”藤堂表情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语,“非常抱歉,我们变更了阀门设计,烦请贵公司重新制作样品。”
佃慌了手脚。
“这是怎么回事?”
“经过再三检验,我们发现目前的设计可能强度不足,所以变更了设计,非常抱歉。”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而且虽然满口抱歉,但也只是单方面按照自己的意愿提出要求罢了。
“请等一等。”佃提出抗议,“如果贵公司有变更设计的计划,为什么不先跟我们说一声呢?我们都按照原来的设计把样品做出来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藤堂面不改色地回应,毫无抱歉之意。
“不能因为经常发生就这样吧。”佃气得顾不上客气了,“为了这个样品,我们也投入了一定的成本。难道您的意思是,我们拿着一份早就被废掉,根本派不上用场的设计把东西给做出来了吗?”
“我都说了……”藤堂的态度竟然有点厌烦,“不仅是本公司,一旦企业规模大了,就会有各种项目同时进行,这种事不是难以避免的嘛。”
“恕我直言,对我们来说,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荒谬的事。藤堂先生,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接到设计变更的通知的?”
“就在不久前。”
他平淡地回答。
“设计变更对制造厂商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你也是制造业的人,想必也很清楚吧。能不能别搞这种事啊。”佃认真地说。
没有回应。
被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看着,佃感觉自己不是在对人说话,而是在跟机器人交谈。
“简而言之,贵公司无法接受这个变更,对吗?”
佃正沉浸在那种奇怪的感觉中,藤堂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谈论这个之前,您不该说些什么吗?”佃生气地说。
“贵公司做的这个样品,我们会照约定支付费用的。”
听到这个回答,佃更加怒火中烧。
“这不是钱的问题吧。”
佃瞪着对方,山崎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藤堂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到山崎面前。
“这是新的设计图。”
山崎展开那张设计图,一言不发地盯着。藤堂继续道:“条件等细节都写在上面了,麻烦你按照这个再做一遍。”
太小看人了。
看到上面写的金额和交货期,佃的脑中闪过这句话。
“请等一等,藤堂先生。”佃说,“这种价格怎么可能做出来,还有这个交期。你能不能别开玩笑?”
“哦,是吗?”藤堂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可是别的公司说能做到啊。”
“你说什么?”
这种时候了他们还想搞投标吗?佃忍无可忍——
“够了。”他猛地站起来,“麻烦你告诉久坂先生,我们不做这个单子了。”
佃跟山崎快步离开了会客室,藤堂却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
“日本克莱恩这个公司真是太过分了。”佃一走进电梯就骂了起来,然后发现山崎好像若有所思,就问了一声,“阿山,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
他沉着脸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这不是佃先生嘛。”
两人来到一楼大厅时,听见有人打了声招呼。
“椎名社长……”
佃停下脚步,椎名则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怎么,遇到不愉快的事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佃想起了藤堂刚才说的话——可是别的公司说能做到啊。
难道他说的就是佐山制作所?
佃满心疑念,椎名却露出了充满自信的笑容。
“毕竟日本克莱恩的成本控制非常严格,要是不贯彻生产合理化,就很难拿到他们的单子。啊,抱歉,我这是班门弄斧吧。那我先告辞了……”
椎名带着两名下属,挂着愉悦的笑容潇洒地走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