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童战自从正式拜见过庄主尹浩,便不愿意再偷偷摸摸的去尹天雪的院子了。两人在后湖边一番倾诉,天色向晚,他不想自己的出现在御剑山庄引起注目,更不想再给尹天雪招来风言风语,于是目送她回去之后就匆匆回了秋千巷的大杂院。
才刚到木樨街,却见一个蓝色身影从尽头处一闪而过。若在别处,他断不会注意,可这蓝色带着锦缎的光泽,即便只匆匆一瞥,也能看出绝非是住在大杂院的人。
童战提高了警惕,飞身跃上房顶,蜻蜓点水般朝身影移动的方向追去。越过数个院落,来到一处稀稀疏疏的小树林。只见这蓝色身影是一个灰发的高大青年,他双手背在身后,将一女子拦在一个无人的茶棚中,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月牙!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月牙双手抱胸,挑衅的看着男子。
童战惊讶,不知月牙何时认识了这么一个人,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
“不可能!”男子开口,“你身上有灵镜的气泽,千真万确,你就是最后一个碰过灵镜的人!”
“什么灵镜,什么气泽?我不知道……”
“我族少司命绝不会看错,姑娘,你切勿再嘴硬。这灵镜于你来说只是一块石板,便是梳妆打扮的用处都没有,却是我族的重要之物,还请姑娘归还!”男子的声音虽然冷峻,却是饱含诚恳。
“既然你都说了与我无用,我留着一块石头板子做什么呢?”月牙辩解。
男子愣了半刻,又问道:“姑娘与童氏一族还有御剑山庄是何关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若是童氏族人知道灵镜与你有关,他们也定会像我一样追着你不放!”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镜子是我拿了呢?你说的什么气泽,根本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月牙说着,推开男子便要离去。
男子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月牙顿时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寒凉从男子手中传来,蔓延至四肢,不久便冷的彻骨。
“你……你……你用了什么妖术?你……想……逼迫我吗?”月牙惊恐的大喊,声音却全都埋没在寒气中。
童战见状,从树后飞出,一脚踢在男子胸口。男子放开了月牙的胳膊,与童战过起招来。男子见童战不过是个普通青年,他方才只是试探月牙,并不想伤她,因而也并没有对童战再使出冰冻的法术。童战武功虽高,却不敌男子浑厚的内力,十几招之后,童战败下阵来,男子也不做计较,飞速脱身。
童战看见靠坐在柱子旁的月牙一脸苍白,吓了一跳,“月牙,你怎么样?他对你使了什么妖法?”
月牙摆摆手,只觉一股寒意从内而外涌出,她吐了一口冷气,强撑着站起身,“我没事。”
说罢,从童战身边踉踉跄跄越过,理也不理他,准备回去。
“站住!”童战站在原地喊道。
月牙转过身,看着童战不说话。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童战问到。
“有什么好解释的。”
童战走到月牙面前,“那个人是谁?你们之前认识吗?为什么他找你要灵镜?灵镜真的在你身上?”
“你问的这么多,我不知道回答哪一个好。”月牙叹了口气。
“看来你也不打算跟我说实话了!”
“你是我什么人呢?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义务跟你解释吧?”月牙反过来质问。
“我……”童战思量月牙说的在理,竟无言以对,可是心中似乎又总有一种牵绊,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仿佛自己必须要管月牙的事,又找不到管她的理由,于是支支吾吾道:“是我找到了你,安置了你和——”
“和谁啊?”
“和尹二庄主……”童战语塞,不自觉挠挠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
“对啊,和尹二庄主,”月牙昂着头,挑着眉看童战,“我救的是尹家的人,也就是你未来丈人的弟弟,归根结底,是我帮了你,而不是你帮了我,对不对?”
“对是对,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却用质问的语气居高临下同我说话,你觉得你做的对不对?”
“不对——”童战越想越不对劲,“等等,刚才那个人提到童氏族人,可他并非水月洞天之人,也不是御剑山庄之人,他怎么知道童氏族人呢?”
“你想知道吗?”月牙睁大眼睛看着童战,然后顿了顿,故意撞他一下擦身离开,留下个背影:“那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你!真是个倔强的丫头!”童战气的摇摇头,自言自语,“’还是得和大哥商量商量,说不定灵镜真在她身上,万一这这丫头犯了糊涂,去帮童尹仲可怎么办?”
◆◇
尹天雪经过一番宽慰,终于不打算再做任何危险的尝试,真如答应童战所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与珠儿在房中品茶闲叙。
可是御剑山庄不会平静,噼里啪啦的声响从赵云房中传出,巡逻的铁卫却只当没有听见。
“竟敢羞辱我!”
赵云用胳膊狠狠拂过桌面,崭新的青花茶具瞬间粉身碎骨。小刀和小侠静静立着,看着东倒西歪的桌椅和满地狼藉的瓷片,只等她发泄完毕再做收拾。
“少夫人息怒,等会儿让少庄主见了可不好了……”小侠喏喏的说。
“哼!他还会到我房中吗?”赵云愤恨的滚下一滴热泪,“他连看我一眼都懒得看!”
“气大伤身,少夫人自己也要保重好身子才是啊。”小侠继续说道。
“有什么好保重的!”赵云看看自己左边的义手,“横竖也是个废人!不然他不会这么对我!尹天雪也不会瞧不起我!”
小刀听闻,垂目轻轻叹了口气,却被敏感的赵云捕捉在耳中,“你叹什么气?”
“我没有,少夫人。”小刀不卑不亢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听错了?”
小刀摇摇头,还未言语,便被赵云揪住头发往前一摔。小刀未能平衡,倒在碎瓷片中,锋利的瓷片划过手腕,汩汩的冒出鲜血来。
小刀“啊”了一声,膝盖手肘都被瓷片刺到,竟无法起身。赵云见她左手瞬时出现好几道伤口,顿时担心起来,只好吩咐小侠将她扶起,回房包扎休息。
小刀自然明白赵云怀的什么心思,她惦着自己的左手,无非是想终有一天据为己有。她觉得这想法恶毒至极,也可笑至极……然而她更明白,这种日子无论结果如何,终会结束。
月上中天,一切喧嚣和狗血都被夜幕压的沉寂下来。小刀靠坐在墙角,借着月光看着缠着纱布的左手,静静的拂去眼角的泪水,忽然听到墙外一声熟悉的鸟叫,那有规律的节奏分明是个暗语。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足尖一点,借着墙边垒起的几个砖块,飞身翻出墙外。
立着的少年眼睛亮极了,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浅微笑,待小刀落定,他一眼瞧见了她左手的白色纱布,立刻敛起笑容,拉起受伤的手关切道:“受伤了?”
“跟我来!”小刀没有理会,低声说着,走至前面带起了路。
二人一前一后轻身疾走,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废宅。废宅前一棵大的出奇的核桃树,小刀以核桃树为基点,朝着某个方向用脚步丈量起来。
“你要干什么?”童心摸不着头脑。
小刀用脚画圈做了个标记,便抬起头来,“没什么,我怕等会儿忘掉。你来找我有何事?”
“哦,”童心环顾了一周,不明白小刀为何找了这么个地方,“我想找你问问胡郎中。”
“胡郎中?”小刀接着月光狐疑的看着童心,“你们发现他的什么事情了吗?”
童心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是个郎中,对吧?”
“他来给少夫人瞧病,又被引荐给二庄主,怎么不是个郎中?”小刀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
童心见她今日与以往所见十分不同,又感觉她有心带自己来这处偏僻之所,定是有事发生,于是边推测边说道:“二庄主是何等身份之人,会和一个江湖郎中成日里形影不离?若这江湖郎中只是治病,隐修可比他高明许多,为何二庄主偏选他,却不选隐修?所以,你还说他只是个郎中吗?”
小刀听闻,咬着牙说道:“没错!他怎么可能只是个郎中!”
“那么赵云将其介绍给二庄主便是有意为之。”童心见小刀略有松口,继续问道,“或者说,是他以郎中的身份找上了二庄主,没错吧?你可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小刀内心挣扎,情绪竟有些激动,须臾,她定下气来,指着方才标记之处说道:“你先帮我挖一下吧!”
童心点点头,没多问,徒手挖起坑来,不多时,挖出一块厚布裹着的东西,他没有打开,直接交给了小刀。
小刀打开小小的包裹,里面是一柄五六寸长的小小匕首,小刀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便交给童心,“你看!”
童心接过匕首,皎皎月光之下,那匕首通体散着金铜色的光芒,做工十分精致,却没有开刃。
童心不明就里,小刀指着刀身上细细的刻纹,“你看这写的什么?”
“南……宫……”童心读了出来,“南宫,南宫世家的南宫?”
小刀点点头,“这是我家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一把小刀,所以,我便是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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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南宫家的人?”童心惊的瞪大了眼睛,“可是,听说南宫世家早就被一场大火烧的灭了门?”
“我不是还站在这里吗?”小刀攥紧了拳头,“只要我在,我便一定会为南宫家报仇。我跟着赵云,隐忍的毫无尊严,因为我知道她与纵火之人有关,跟着她便能找到那放火的人。如今我找到了,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凭自己的力量去报仇!”
“是胡言?”童心大惊。
小刀用力的点点头,“没错!”
“他为什么要火烧南宫府?”
“因为他要找到南宫古井治他的伤!”小刀深吸一口气,“他的瘸腿是被人砍断的,而且断口会不停的腐烂,只有南宫古井的寒潭之水能将伤口冻住。他为了得到古井,所以放火烧了整个南宫府!”
“那……赵云与他有何干系?”
“因为告诉他古井秘密的人,就是赵云,六岁的赵云!”小刀顿觉事情荒谬,冷笑一声,索性全都告诉童心。
“我与赵云,还有珠儿,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赵云大我三岁,她和珠儿是嫡出,我只是庶出。父亲是南宫府大少爷,她们的母亲见不得我的母亲受宠,时常与父亲争吵,吵得凶了就会离家出走,她娘家远在兰陵,所以没有娘家可回,只能住在落云寺。住的久了,便是连家也不回了……直到在那里生下珠儿,难产大出血,连命也留在那里了。赵云心怀怨恨,认为这一切都是父亲和我母亲的错,所以那夜毫无征兆的,南宫府燃起大火……全府上下只有乳母带着我逃了出来。火光中,她看见了小小的赵云,还有那个瘸腿郎中!乳母靠着给人浆洗衣服和缝缝补补把我养大,去世前告诉我这件事,我才找到的赵云,不,她真正的名字叫南宫云卿。她与胡郎中早有联系,只是我不能确定。跟了她这几年,论武功论心机,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只能忍……直到近日,我发现胡郎中药箱里有个玉瓶,是南宫府之物,用来盛放寒潭之水,我才能确定,他就是当年那个放火烧了南宫世家的凶手!”
“小刀……没想到……你竟然有着这样的身世……”童心听闻,惊讶又心酸。他一直觉的小刀心中藏着事,没想到,竟是灭门之仇!
“不可思议吧?”小刀抹去不自觉流下的泪珠,接着说,“更不可思议的是,赵云知道我是谁,所以才会这般对我,但是她又留着我的命,为的就是我这只手!”
“她想要你的手?!”
小刀点点头,“据说血如意具有起死回生、断肢再生的神奇,其实不过是用一个人的命换另一个人的命罢了,但前提必须二者是血亲。赵云的血亲除了珠儿就只有我了,珠儿与她同母所生,她自然不会要珠儿的手。可是如果我不能报此仇,也绝不会留着这只手给她!”
“这个毒妇!”童心咬牙切齿,“你放心,我断不会让她得逞!”
“至于胡郎中,我知道的并不多,他们三个勾结在一处都是背着我的。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跛足郎中,可是二爷对他非常信任,甚至言听计从。我想,他能凭一己之力毁了南宫世家,必然有非同寻常的本事!”
“听你所言,胡郎中的确来路非凡,你想报此仇,必然不能凭一己之力!所以,你还打算继续在赵云身边待下去吗?”
“你来找我问胡郎中的事,必然也是发现了他们的蹊跷。你我都无需多言,我知道我们或许会殊途同归,所以,今日你来找我,我便知道报仇又有了希望,在赵云身边受的这些苦,也算没有白吃!”压抑多年的心事第一次有人可以诉说,小刀心里舒爽许多。
可是童心第一次听到她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大大超出预料,一时间竟有些发愣。她与他最初的相逢是敌对姿态,可她竟然愿意在赵云的眼皮底下偷偷的帮自己!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弱女子怎样才能够日夜面对仇视与压迫,又怎样才能够在毫无胜算的可能下还坚持初心……
他忆起那日在后湖,她红衣银剑,乌发俏颜,眼中却无半分明朗。他心疼她,不忍见她受苦。他不知道大哥对豆豆那种发自肺腑的喜爱是怎样的感觉,但他却莫名有了一种为小刀奋不顾身的冲动。
“小刀,”童心柔柔的端起小刀受伤的左手,“你不要在赵云身边了,跟我走吧!我帮你报仇!”
小刀看着他,痴痴笑了一声,喉中哽咽,眼角滑出泪来。
“童公子,有你这句话,小刀足矣!”
说罢,抽出左手,轻跑几步,飞身跃上核桃树。树下掉落的核桃早已被附近的孩子捡拾干净,她从树上摘了几个仍带着青皮的,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包好,跳下树来交给童心。
“我小时候吃了好多年,你也尝尝吧!童公子,告辞!”
月色朦胧,枝叶婆娑,离去的背影单薄。手帕上飘来淡淡的香气,与主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我还没问你的大名呢!”
“南宫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