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安顿好住宿,童博一个人来到海边。
长长的青石栈道笔直地延伸到海面之上,尽头处是个八角凉亭,凉亭中心汉白玉雕成的赑屃驮着石碑,碑上描红的楷书已褪去了好些颜色,却依然能分辨四个大字:不负沧海。
石刻的神兽昂首望向东边,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童博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方鲛绡,那是在韩宅地室中用龙神功冲破冰墙之际,于冰墙之中发现的。在唤童战童心通过冰墙之前,他已快速略了个大概,当时紧迫,又不想被他们发现,只好藏于袖中,而现在已置身于故宅,这些过往他不曾有过的记忆,此刻仿佛有亲人在侧叙述一般触手可及。
“龙腾为维护童氏一族,于逃亡途中成仁……”,其上记载了龙氏一族的族谱,皆用龙腾文小字所写,内容与之前在诛心井底发现的竹简基本相同,而最后的一句不曾见过的话却足以震动到他:“龙泽独子龙博,为避仇家灭门,遣义妹雁儿托付于童氏一族。”
童博心潮澎湃,紧紧握住手中鲛绡,跪倒在地,朝着海天尽头拜了三拜,权当叩拜自己的父母和族人,半晌才平复了心情,起身默立。
“爹,娘,你们在哪里?”童博喃喃地自言自语,“不孝子博儿回来了……”
身后响起童战的声音,他赶紧收好鲛绡,拭去眼角的湿润,装作若无其事。
“哥,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风景不错,过来透透气!对了,童心呢?”
“他说有点累了,好些天不曾好好休息,一沾到床铺就睡着了,真是个孩子!”童战笑着摇摇头。
“那个小刀说话不知可不可信,我想,你这两日还是尽快回水月洞天把隐修找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尹庄主那里有一个银鞭炮,你若能向他讨来,直接回去便可,不用过那三重结界。”童博说道。
“水月洞天的事,尹庄主暂时还不知道,向他要银鞭炮,恐怕不是容易的事……只怕他现在还认为你才是他女婿呢……”
“你说什么?”童博以为尹天雪已将此事告之,谁知道御剑山庄还被蒙在鼓里,可如今父亲和天行都不可能出来与尹浩庄主解释了,若是自己与童战去解释,只怕尹浩会认为童氏一族对御剑山庄不敬,更担心此事如果闹大,会惊动到童尹仲与赵云。
“此事倒也不必非得惊动他,”童战有点心虚,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可以去找二庄主尹浚,听说他才从淮阳回来,还未进城。找到他,应该更容易些!”
童博听到二庄主“尹浚”的名字,忽然想起一个人:天仇。但此事隐私,在未征得本人的同意下,不便告诉童战,只得无奈摇摇头,说道:“也罢,可以先试探一下。实在不行,从结界处回去,务必尽快把隐修找来!”
“嗯,我明日便去找二庄主,实在不成,便走结界!”童战点点头,见童博眼眶还有些许泛红,想起方才他神色不似往常,便问道:“哥,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童博笑笑,“不过,我再不走,只怕有人着急了会有事!”
“又是那个豆豆?”童战轻叹一口气,一脸无奈。
童博点点头,告别了童战,也不再避讳,快步化作龙形旋风,朝白石牌坊外飞去,只留下身后童战的大声疑问:
“你认得路吗——”
◆◇
韩宅。
初秋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豆豆衣衫单薄却毫不惧冷,她坐在凉亭边,趴在栏杆上,一手拿了一个烧饼,另一手将烧饼掰成小块,投喂池塘中的鲤鱼。而身后立着的灰发男子看上去又想靠近,又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你说的那些,我怎么能相信!我今年才十七——不,我二十了!你要说两年三年也就罢了,我哪有上百年的功夫听你闲聊?不要以为这三年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你就可以天马行空胡编乱造,况且就算是编,也要编的合理一点吧?我最近脑子是有点混乱,可是我不笨!”
豆豆重重的将掰成小块的饼扔到水中,只低头看着池塘中抢食的鱼儿,却看也不看身后那男子。她早上服过药后又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吃罢午饭仍然不见童博踪影,又碍于韩霸天和珠儿在侧,不便去地室查看,便窝了一肚子气,却又找不到理由发泄。
正烦闷之时,韩霸天听闻有人来访,但见来者一男一女,自报姓名凌崆和见星,称是豆豆老友,他虽不认识,却不知怎么的,竟是少见的和气。那见星只在门口立了片刻便转身回去了,而凌崆被韩霸天引到后庭。韩霸天还拉走了珠儿,让凌崆与豆豆好好聊。
豆豆原本以为等到了童博,见来人却是凌崆,心中甚为恼火。她冷嘲热讽凌崆阴魂不散,凌崆不仅不生气,反而与她说起这三年之事。豆豆起初听来还有些相信,可听到凌崆说他已陪伴自己近一百年,而自己也在一个叫“无妄之境”的地方沉睡了五百年,顿时觉得此人看上去一表人才,可是脑壳不太正常,编谎话的能力也是差得要命!
“你可以不信,可这件事,不止我一个见证者。”凌崆往前一步,“你想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极寒之气?那日在羽衣轩,你用这寒暝冰气对付见星,后又用回魂印解了她的寒气——见星乃是无妄之境的少司命,她都无法承受的寒暝冰气,你不仅能承受,还能够使用,难道,这也是我在骗你?”
豆豆愣了片刻,将手中之物尽数丢进池塘,转过身来,看着凌崆。他面色极白,蓝色长袍纤尘不染,身上自有一股清冷的气质,看上去并不像在胡说八道。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们不该在这时候出来。”凌崆见豆豆眼神中既有怒气又有疑惑,继续说道,“你不知道的身世,或许我们能帮你查明。”
“我的身世?我可从来没有去过什么无妄之境,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些人。打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塘州城!还有,你刚说‘你们’,还有谁?你说的见证者,就是那个叫见星的姑娘吗?”
凌崆摇摇头,“不,是童尹仲!”
豆豆虽在地底城见了童尹仲一眼,却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可是听闻“童尹仲”这名字,竟是本能的想起耳边那个唤她“凤儿”的中年男子。反而此刻虽然凌崆与她说了好些话,可那种熟悉的声音,竟在他所说内容的引导下,变得不那么熟悉了。
“他在哪?”豆豆站起身,瞪着凌崆。
“御剑山庄。”凌崆想起上次见到童尹仲是在断魂林,从那之后便再也没了踪影,于是猜测他一定是躲在了某处一直没有出来,而最有可能躲避的地方便是大如王宫的御剑山庄。
“御剑山庄……难道是他?”豆豆自言自语,又将头转向池塘。
“怎么,你见过他?”凌崆亦上前一步,与豆豆并排站立。
“我——”豆豆话音还未落下,忽觉一阵劲风吹过,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豆豆!”童博旋身落地,上前一把将豆豆拉至身边。豆豆正在思考童尹仲之事,童博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路,又加之早上他不告而别,此时早就蓄了一股小小的无明业火,于是用力甩开童博,瞪了他一眼,道:“你还回来干嘛?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不想要我可以直接告诉我,这算什么?”
“豆豆,说什么傻话?早上走的急,天仇没和你说吗?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会不要你呢?绝对不会的!”童博见豆豆眼眶红了,知道她是着急的等了自己一天,心中定是万般委屈,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她,任她推他捶他也不松手,笑着在她耳边柔声说道,“等不到童大哥,着急了是不是?”
豆豆脸颊一红,两颗泪珠不争气的滚落在他肩头,“我才没有!”
一旁的凌崆见他们俩旁若无人的搂抱在一起,心中又酸涩又尴尬,轻咳两声说道:“豆豆姑娘,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童博只顾着豆豆,面前堂堂立着的七尺男儿竟是如同空气般没看见。他听到凌崆的声音,方才的一汪似水柔情顿时冷了一半,于是放开豆豆,转头看着凌崆,冷脸说道:“是你?这里都能找得到,童某倒是很想请教请教,兄台用的是何门功夫!”
“童公子把龙神功施展的出神入化,来去自如,凌某倒也是很想请教一番!”凌崆双手负于身后,上下打量着童博。
“看来兄台是有心之人,那么,你一直盯着豆豆是有原因的了!不过,兄台盯错了人!”童博冷笑一声。
“那童公子认为我应该盯着谁呢?是童尹仲吗?”凌崆看了看豆豆,“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童公子,应该不姓童吧?”
“喂!够了!童大哥不姓童姓什么,你不要胡说八道,越扯越没谱了!”豆豆横在童博和凌崆中间,她嘴上说着不相信凌崆,然而此刻,这个凌崆或许已经猜到了童博的真实身份,那么他说的话,有六七成都是真的了。豆豆想起地底城那条怪异的血蟒,倘若那晕在地底城的男人就是他们口中的童尹仲,倘若凌崆与童尹仲是一伙人,倘若他们比那血蟒更难对付,那么童博的处境绝不仅仅是“危险”这么简单了!她虽然不知道这其中暗藏了多少秘密,但她知道,凌崆的出现绝不仅仅是个偶然,况且童心的事情还未解决,她不能让麻烦事一件件缠上童博,于是厉声对凌崆说:“天色不早了,凌公子请回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凌崆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握紧了拳头,嘴角却浮出一丝艰难的笑,“豆豆姑娘,我知道你日后一定会去找我,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你记住,城南土地庙。”
说罢,挑衅地看了看童博,转身离去。
童博和豆豆立在凉亭,直到凌崆的背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游廊中,听到韩霸天用略带谄媚的声音对凌崆说道“凌公子,怎么这就走了?”,他们才回看对方。
“豆豆,你怎么——”童博话问了一半,豆豆却用手覆上他的唇,说道:
“我不知道,?是爹让他进来的,这个老头,今天真奇怪!童大哥,你放心,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我也不希望。只是,以后再不许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否则,就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永远都不要来找我了!”
童博却一把将豆豆的手裹在自己掌心,望着那略带倔强的剪水双瞳说道:
“豆豆,我找到家了!我找到我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