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她六岁,还不叫韩芊芜,而是叫夏小艾。在她不太完整的记忆中,有疼爱她的父母、保护她的哥哥,还有个日日弥漫着烟火气的家。可这一切在韩濯晨出现的那天全都改变了——那是已经刻入她的骨血、永生永世无法忘却的一天。
那天天空比往日任何一天都蓝,云朵如一团团棉絮,在无际的碧蓝中浮浮沉沉。她爬上窗台,努力地伸出手想:多想摘一朵云下来呀,那么好看。
“乖女儿,快下来,小心摔着。”她的爸爸夏永怀将她从窗台上抱下来,似是为了惩罚她的调皮,狠狠亲了亲她的脸颊。
生硬的胡楂扎到她的脸上,有点痛。她皱着眉抗议:“爸爸,你该刮胡子了!”
夏永怀忙点头:“好,爸爸马上就去刮胡子!”
“咦!爸爸你看,那里有个漂亮的叔叔!”她好奇地盯着楼下。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穿着黑色的长款风衣,没有系扣子,露出里面同样是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而比衣服更加漆黑的,是他幽深的眼睛,里面冰凉一片,让正午阳光都黯然失色。
那一年所有的记忆,她都想忘却,唯独那个逆光而立的男人还有他唇边牵起的一抹清浅笑意,她想记住一辈子。
“啊!”夏永怀忽然惊呼一声,将夏小艾递给正在收拾房间的妻子,“快带女儿走,他们找来了!”
“他们?是韩濯晨?”
原来那个漂亮的叔叔叫韩濯晨。夏小艾好奇地看向妈妈,只见妈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妈妈紧紧抓住夏永怀的手臂,仓皇地问:“那你怎么办?我们一起走!”
“我拦着他们。”夏永怀惊慌失措地把她们推进堆满杂物的阳台,满是灰尘的箱子倒下来,砸在她们身上,疼得小艾大声喊叫。可他根本不理她的喊叫,只一味恐慌地催促妻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点跳下去!”
他慌乱地打开窗子,却发现下面已经站了十几个男人,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待在这里别出声!”他仓促地交代了一句,回身走出阳台,砰的一声关上阳台的门。
布满污渍的玻璃隔断外,夏永怀刚跑到门口,就被一个高瘦的男人推进来踹倒在沙发边。紧接着十几个面目不善的男人站在他的两侧一动不动,等待具有绝对话语权的人到来。
那个人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进来——就是楼下那个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样优雅高贵的男人,韩濯晨。
夏永怀看见他,捂着剧痛的下腹跪着爬到他的腿边,苦苦哀求道:“晨哥,我知道错了……求您看在我为您做了那么多事的分上,要杀就杀我一个人!我求您放过我的老婆和孩子……”
韩濯晨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倾身半倚着沙发扶手缓缓地吸着烟。弥漫的淡雾里,他的神色透着漫不经心的意味,神态举止也悠闲自得,仿佛他并非来寻仇,而是来老朋友家小坐一下,叙叙旧。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他半眯着细长的眼,笑得那般温柔,身上却有种迫人的气势,令人胆怯。
“妈——”夏小艾想问问妈妈那个帅气的叔叔是何方神圣,她的妈妈突然捂紧她的嘴,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她回头去看,发现妈妈将嘴唇咬得死死的,脸色惨白无比。
“晨哥,我当初也不想出卖雷先生,可他们抓了我的老婆和孩子威胁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我一向说话算话。”韩濯晨的声音不疾不徐,脸上仍带着平和的笑容。
“我错了!”夏永怀拼命地给他磕头,磕得额头出血仍不敢停,“我错了!我错了!”
“我说过,你会祸及满门的。”
“不,晨哥,我死有余辜,我应该被千刀万剐!可我的老婆和孩子是无辜的,不关他们的事,我求您了,求您了!”夏永怀还在磕头,地上很快洇开了一片血红痕迹。
韩濯晨用手指掐灭了烟,将其丢在地上,起身整理整理笔挺的外衣,往外走去。临出门前,他瞥了一下阳台,略有停留,又很快移开视线。
最先进门的壮硕男人走近他,恭敬地倾身问韩濯晨:“晨哥,大哥说要杀他全家,他十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也不留吗?”
韩濯晨点了点头,说:“他刚刚求我放过他的老婆和孩子,估计他们刚刚逃走,还没跑远。你们处理完这边立刻去追。”
“是!”
壮硕的男人刚要动手,站在韩濯晨身边的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上前一步说道:“晨哥,你让我动手吧。”
韩濯晨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谢晨哥。”
韩濯晨迈着闲散的步子离开,仿佛漫步在自家的花园里,随便逛一逛。而人世间最凄惨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不过是早已看得乏味的景物,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致。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无聊。可对六岁的夏小艾来说,那是一刻都不愿意去回忆,却又一刻都不曾褪色的记忆。
她清楚地记得,她最慈爱的爸爸蜷缩在地上,挣扎着,求饶着;她清楚地记得,她最温柔、发疯一样的妈妈冲出阳台,紧紧地抱着爸爸。那些乱刀落下,他们身上鲜血横流。伴随着他们凄厉的惨叫声、哀求声、呼唤声,生命的迹象渐渐消失。
她吓得蜷缩成一团,不敢动甚至不敢哭,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个叫“阿清”的男人走向她。阿清将她瘦小的身躯提起来,从二楼丢了下去。来不及感受下坠的恐惧,她就被狠狠摔在楼下的草地上。之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夏小艾在警车的鸣笛声中清醒过来。她努力睁开眼,正看见她的哥哥不顾一切地从车流如水的街道对面冲过来,他瘦小的身体被疾驰的汽车撞飞,重重地跌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深红的血在他身下漫延,他望着她的眼睛再也没有闭上。
她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她的眼睛。还好遮住了,让她不必看清那可怕的一幕,不必看清哥哥瞳孔中的惊恐和绝望。意识模糊中,她感觉到脚步声接近,那是死亡的临近。
“阿清,走吧。”还是韩濯晨富有磁性的嗓音,而她再也听不出任何优美的意味。
“是!”
之后,所有人都离开了……
之后,命运在那一刻分割,另一段人生从那一刻开始。
作为“入室抢劫杀人”案件的唯一幸存者,夏小艾在伤势痊愈后便被送进一所儿童福利院。这所福利院远离市区,绿树环绕中有一处三层的小楼,楼顶刷着七彩颜色的漆,远远看去很像是一道彩虹。
但在夏小艾眼中任何色彩都是晦暗的,周围的一切也都是可怕的。她在福利院中的每一天,都是在漫长孤独的白昼和噩梦不绝的黑夜里度过的。她害怕周遭的一切,总觉得呼吸的空气中带着让人窒息的血腥气,明媚的阳光总会在她身边留下暗影。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和社工都很好。他们虽然不知道夏小艾到底经历过什么,也都看出她经历过巨大的创伤,对她格外关照,吃饭时会多给她些饭菜,经常陪伴她,给她听音乐,给她讲故事,还会问她很多问题。可她从来不回答,只尽可能地把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躲在墙角处。
她每天都在想念妈妈身上的味道、爸爸生硬的胡楂扎在脸上的痛,还有哥哥给她读童话故事时的笑容。每一夜的梦中,爸爸、妈妈、哥哥始终对她温柔呵护,可是这些美梦终会被韩濯晨打碎,美梦变成血腥残酷的噩梦,让她日日经历着心理的折磨。
无数次的美梦、噩梦结束之后,夏小艾开始惧怕睡觉,每天晚上都蜷缩在角落里,瞪大眼睛看着周遭的黑暗。
夏小艾被送到福利院的第二年,有一天向来安静的福利院忽然变得特别热闹,工作人员和孩子们都在忙着吹气球、贴纸花、排练节目,似乎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夏小艾从一个兴奋异常的孩子口中得知,有一位安叔叔要来,他是这家福利院的资助人,每年都会拿很多钱给孩子们买玩具、书本。
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他,日日期盼着他的到来。
可想而知那位安叔叔来的那天,孤儿院的孩子们有多么吵闹,争先恐后地围在他周围。但是那位安叔叔特意来了小艾的窗外,拉开虚掩的陈旧木窗看着她。
她感受到一道目光的注视,立刻惊慌地躲在桌子下面,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腿。
“她一直这样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那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吓到她。
院长说:“是的,从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给她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我已经给她找过医生了,医生说她承受不了家破人亡的刺激患了重度抑郁症,建议我们将她送去医院治疗。”院长顿了顿,试探着问,“需要我再找医生来看看吗?”
“算了!”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人傻了就能忘记很多事,或许能活得更好些。”
窗户被轻轻合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夏小艾才缓缓松开握着桌子腿的手。她看着窗户,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安叔叔的话始终在她耳边萦绕。
“人傻了就能忘记很多事,或许能活得更好些……人傻了……”
那时候她才七岁,听不懂这句话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多少无奈。直到很多年后,她知道了那位安叔叔的真实身份后,再次想起这句话,才真正听懂了他的话。
数月后,那位安叔叔又来了福利院。他依然只站在窗外看她,见她越来越消瘦,精神也越来越萎靡,忧虑地问福利院的院长:“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院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她现在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不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这么下去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安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送她去医院治疗吧,费用我来出。”
“好。”
三天后,夏小艾就被送去了一家医院。那家医院在一座山上,四周荒无人烟。整个医院如同飘在山中的雾一样,死气沉沉的,偶尔会传出犀利的尖叫声,但更多的时候都冷清如冰窖。
在医院里,夏小艾每天都要打针吃药。虽然那些药物让她不再夜夜做噩梦,黑夜不再那么难熬,混沌的脑子也好像清醒了许多,可是她非常不喜欢这家医院。因为她所住的医院处处是白色的房间,那惨白的颜色就像最后盖在父母和哥哥身上的白布,总会让她感受到死亡的绝望。还有,那些医生和护士总是用尽一切办法逼她说话。她不堪忍受却无处求助,只能在心中默默期盼着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只要别留在医院里就行。
她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来的时候是寒冷的冬季,而现在变成了雨季,绵绵细雨日日不绝。有一天雨下了一整天,入夜才停。睡前护士来查房,临走时接到了一个电话。护士出门时只顾着讲电话,忘记了锁门。夏小艾知道她的机会来了,听见护士的脚步声走远,她立刻爬下床,找出自己的衣服换上。她悄悄推开门,从门缝里观察了一下走廊,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立刻走出病房,穿越走廊,跑过院子,最后从布满铁丝网的大门下面钻了出去。
铁丝划破了她的肩膀和手臂,血浸透了她白色的衣服,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浑身有无穷的力量,让她的双腿不停歇地向前跑。
她在黑暗中跑了一整夜,终于跑下孤山,跑进了附近的城镇。在无名的城镇里,有个好心人给她买了些吃的东西,还将她送去了警察局。
警察询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她害怕自己再被送回医院,告诉警察她的父母去世了,她没有了家。警察问她的父母叫什么,她摇头说不记得了。警察又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亲人,她仍旧摇头。
后来警察将她送去了一家孤儿院。
这一次她害怕再被送进医院,所以尽量乖巧听话。有人给她送饭,她就乖乖吃饭,熄了灯就躺在床上睡觉。没人管她时,她便抱着膝盖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对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发呆。她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白色,没有打不完的针和吃不完的药。
这所孤儿院的人都很冷漠,没有人关心她、注意她,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除了每天给她送饭的男孩。
他告诉她:“我叫穆景,大家都叫我小景,你以后可以叫我小景哥哥。”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只隐约觉得男孩十多岁,个子很高。
“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穆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手很温柔,就像哥哥的手。她禁不住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他的脸。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肤色微黄,瘦削的脸上颧骨凸起。不过他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长长的睫毛微翘,目光温柔怜爱,像极了哥哥的目光。
她喜欢他的眼睛,那里面有阳光,也有她的倒影。
这一眼的对望,让夏小艾封闭的世界里突然就多了一双带着阳光的眼睛,就像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突然照进了一丝阳光,虽然微弱,却让她看见了光。有光的世界,才有了温暖。
疾风骤雨的夜晚,窗外风雨呼啸而来,雷电轰鸣不止,夏小艾惊恐地抱紧自己的身体,脊背紧贴着墙壁。
门上的锁链在风里撞击,她不敢动,不敢说话,咬着手背,那一刻连呼吸都不敢。
门被打开了,浑身是水的小景开门进来。他蹲在她身边,看着瑟瑟发抖的她:“你怕吗?”
她挪了挪越来越僵硬的身子,瞪着惊恐的眼眸望着他。窗外闪过一道极亮的闪电,闪电过后是一阵沉闷的巨雷响彻天空,夏小艾吓得捂住耳朵。穆景张开瘦小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的怀抱很温暖,就像死去的哥哥一样。她趴在他的肩上,死死地扯着他的衣服,极力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那夜他没有离开,不停地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她依旧害怕,却不再孤单。
她瑟瑟发抖地和他说了第一句话:“你别走。”
他惊喜地看着她,用力地点头:“我不走,我不走。”
那个雨夜,雷声轰鸣,他陪了她一整夜,跟她说了很多话。
他告诉她,他的父亲是个警察,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他的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可惜生病死了。妈妈临死前将穆景托付给他的舅舅照顾,谁料他的舅舅把他们家的钱都拿走了,把房子也卖了,又将无家可归的他送进了孤儿院。
穆景说,他不想要房子,也不想要钱。他只想舅舅能来看看他,像以前一样拍着他的头说:“小景,一年不见又长高了啊!”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因为那是他们本能的渴望。
夏小艾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问自己: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她想要她的亲人,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她的家已经被一个残酷的男人毁灭了。思念不能让她回到过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回忆着仇人的脸,让他的样子刻在记忆深处,包括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她要记住他,找到他……
她以为等她长大了能够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就能找到他,为她的父母报仇,却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出现了,在她还来不及长大的时候。
两年后的夏日黄昏,夕阳照进房间,投射在飞扬的灰尘上,穆景细心地给夏小艾梳理着微乱的长发。他喜欢给她梳头,柔软的发丝绕在他的指尖上,似丝丝缕缕的温柔流过心尖。
一辆黑色轿车在院子里停下,车上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身上黑色的衬衫和长裤在如此闷热的夏日里显得格格不入,一如四年前出现在她家楼下的样子。
她急忙趴到窗边细看,真的是那张让她永生难忘的脸,是韩濯晨的脸。
那一刻她像是挣脱了许久的束缚,发疯一样向外跑,跑到他的面前。头顶是闷热的骄阳,脚下是飞舞的尘沙,她站在他面前,感觉异常寒冷。
韩濯晨看见夏小艾像个莽撞的兔子一样冲了过来,有些不解,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下,托起她的脸仔细看着。她以为他认识她,可他看她的时候像是在看陌生人。
“小丫头挺漂亮的,就是太瘦了。”他身后高瘦的男人说。
她转眼看向说话的男人。他的脸型狭长,上面长着一双死鱼一样暗淡无光的眼睛,她记得他。他叫阿清,就是他在韩濯晨的指使下打死了她的爸爸妈妈,把她从二楼阳台上丢下去的。
她的仇恨顿时宣泄而出。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部气力对着眼前那只修长的手指咬了下去,不管韩濯晨怎么挣脱都死命咬着。直到他用另一只手捏紧她的双颊,痛得她无法合上牙齿,不得不松开口。
他看看自己流血的手指,又看看她,神情依旧冷静,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她正准备扑过去和韩濯晨拼命,一个小小的身躯突然冲过来,是穆景。穆景以为韩濯晨在欺辱她,愤怒地一脚踢向韩濯晨的脚踝。韩濯晨刚闪身避过,穆景紧接着用头顶向他的腰部。那动作一气呵成,敏捷得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在韩濯晨的微惊中,穆景快速拉住夏小艾逃离。不料他们刚跑几米远,阿清便追了上来。他没有抓夏小艾,而是捉住穆景的肩膀。一阵剧痛从穆景的肩膀传来,他顿时觉得双手麻痹,用最后一点力气推了一把夏小艾,催促她:“你快跑,快。”
她没有跑,站在原地看着穆景的双手手腕被阿清捉住,扣在背后。穆景向后踢腿,腿刚抬起,就被阿清一脚踢在后膝上而单腿跪在地上。穆景的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住,再也无法动弹。
“韩先生,我跟你说的孩子就是他。”阿清摸了摸穆景的肩和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小子反应挺机敏,身体素质相当不错。”
“嗯,是不错。”韩濯晨低头看看小景,又顺着他忧虑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夏小艾,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阿清,带他走吧。”
他说话的语调很冷淡,却透着一种掌控命运的强势。这种韩濯晨独有的语气让夏小艾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一幕:哥哥从马路对面向她冲过来……可惜,他连自己都救不了。那时候她张大口想要喊他,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没有听见她叫他最后一声“哥哥”。
“不要……”她扑向阿清,拼命想从他的手中夺下穆景。尽管她明知道这是徒劳无功,可她还是疯了一样想要救他。
她什么都没有,穆景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依靠,她不能再失去他。或许是她的样子太吓人,或许是穆景奋力挣脱,他竟然摆脱了阿清的钳制,紧紧把她抱在怀里。那一瞬间,她落下了两年来的第一滴眼泪,她对他说:“哥哥快走!”
“阿清,”又是那听来悠扬无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韩濯晨说,“连这个女孩一起带走。”
“是!”
穆景闻言,惊恐地问:“你们要带我们去哪?”
“你不用害怕,韩先生是个好人,他要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过好的生活。”
听见阿清说出这样的话,夏小艾忽然笑了,感觉自己听见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韩濯晨是个好人,要让她过好的生活,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谎言吗?
韩濯晨低头看着她,许久问道:“你笑什么?”
她立刻收起笑容,满脸戒备的神色。
“有意思。”
留下一句莫测高深的话,他便走了。
之后夏小艾和穆景被带去一栋陌生的房子。那栋房子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立于半山之上,背倚青山,面对沧海,纯白色的墙面搭配着钴蓝色的玻璃窗,蓝天白云仿若浑然一体,只被黄棕色的屋顶区别开来。房前是一处园林,青色的石阶绵延而上,两侧种满了翠绿色的植物。花卉并不多,星星点点的几处点缀。屋后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碧蓝的池水比天空和海水更加清透。
她走进门便看见一个空旷的客厅,客厅很静,静到连细微的脚步声听来都很刺耳。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她走在上面如履薄冰。
偶然间她看见地面上有一个倒映的人影,有些肥大的白色棉布裙子松松地挂在身上,及腰的黑发散乱着,瘦削的脸上全是惨白的颜色,俨然一个女鬼的装扮。她吓得退后几步,发现地上的人影也瞪着惊恐无助的大眼睛望着她。
她才意识到,这个影子是——她的。
她难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那张丰盈红润的圆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怪韩濯晨认不出她,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穆景看出她害怕,握住她的手小声对她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看着他天真的瞳仁,无话可说。他要是和她一样,清楚地知道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可怕到什么地步,一定不会这么说。
阿清走到韩濯晨身边,俯身说:“这是穆景的领养手续,全都办好了,以后您就是他的监护人了。”
“嗯。”
“没找到女孩的资料,院长说她被送过来时没有任何资料,没有来历,也没有名字。”
韩濯晨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犹豫,但抬眼看看穆景,点头道:“留下吧。”
“可是她来历不明……”
“继续查。”他说着,伸手对穆景勾勾手指,“你过来。”
穆景收紧抓着夏小艾的手,一动没动。
韩濯晨见穆景没动,丝毫没生气,抬眼看看阿清,指指夏小艾。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别无选择,只能任由阿清推开穆景,将她拖到韩濯晨面前。
她恨了四年的仇人就在她对面,他手指上的齿痕上,血已经凝结,可见咬他一口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现在她该怎么做?她努力在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睁大眼睛努力去认清他那张恶魔般的脸。昏暗的光线里,他眼波如雾,还是初见时那么完美的脸。
“没有名字?”他略一蹙眉道,“好吧,从今以后你叫韩芊芜,住在我的家里,做我的……”
“韩先生。”阿清走到他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按照法律规定,您的条件不符合收养规定,所以她的监护人是陈嫂。”
韩濯晨点了点头:“也好,以后让陈嫂照顾她更方便些。”
他又低头对她说:“以后陈嫂就是你的妈妈,你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她根本没在意他说什么,目光一直锁定在茶几上的水果刀上。她知道这把刀杀不了他,可是只要能让他流出一点血,也好过她什么都不做。
等不到她的回答,韩濯晨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把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你放开她!”被拉住手臂的穆景大叫。
韩濯晨微微笑了笑,看向他:“你喜欢她?”
穆景愣了一下,微黄的脸上泛起红晕。
“从明天开始,你要听从我的一切安排。我会送你去最好的学校学习。我给你八年的时间。如果你的表现能让我满意,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如果你做不到……就别怪我了!”
见穆景不点头,韩濯晨伸手抱起她放在双膝上,修长的手指攀上她的颈项,并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肌肤。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完全相信以他残忍的个性,随时有可能掐死她。
“我听你的。”穆景急切地道。
“好。”韩濯晨满意地点头。
这一刻,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给她讲童话故事的时候说过:看着恐怖的恶魔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魔鬼长着一张天使的脸……
她不知道,如果穆景说“不”,她的生命是否会被那双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手扼杀。她唯一知道的是,从此以后“夏小艾”这个名字不再属于她。她将成为韩芊芜,一个与恶魔共处一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