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清·纳兰容若《沁园春》
一
纳兰痛失爱妻之后,悲伤难抑,一直郁郁。这首词是他有一次梦见妻子素服回家,更添感伤,于是作词纪念。无奈死别,深情无寄,留下了许多回忆。比如俩人常常倚在绣榻上同赏窗前花雨,共看帘外斜阳。这些时光,如今再也不会复返,如今入梦,更断人肠。
绣榻,便是美人榻,也叫贵妃榻,是内宅闺房最休闲最精致的家具之一,类似于现代的沙发。但是美人榻又不同于沙发只做休闲休息之用,美人榻则完全是观赏风景的座椅,为了舒适和更适合女子坐卧,美人榻形态如美人体,一侧有枕,一侧斜靠背,如小小单人床。
美人玉面斜簪,闲闲侧卧于榻,看庭前花落花开,或者干脆直说休息一会儿,春天的暖风吹得娇懒慵倦,于是便斜卧榻前。
宋无名氏《鹧鸪天》:
象榻香篝冷宝猊。虺蛇吉梦寤惊时。缇萦生下虽无益,谢女他年或解围。花骨脉,雪肤肌。飞琼抱送下瑶池。弄璋错写何妨事,爱女从来甚爱儿。
象榻,亦是美人榻,因装饰了象牙珠宝而更显华贵。说是女子睡于象榻,被梦惊醒。虺蛇,龙早期的样子,似龙又似蛇。女子榻上闲卧,睡着,梦见蛇,惊醒。然后陷入沉思。古人解梦,梦见蛇是生儿子的意思,于是她在欣喜与忧戚中,陷入沉思。缇萦是女子,因救父而被天下称道,至孝之女,为了她,汉武帝废除了残酷的肉刑;谢道韫是女子,却有咏絮之才,是谢王两家有名的才女。可是,就算这些女子出类拔萃,就算女子们雪肌花貌容颜美丽性格温柔,就算她们是仙女送下凡间的天使,依然,依然会有人固执地,更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
传统文化中的重男轻女,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同为女子的新妈妈,自然对现实发出一声感叹。
轻碧云烟紫苏窗,翠罗桃色烟纱帐。
玻璃萤光青竹屏,醉卧桃红美人榻。
流苏帐,绿幽窗,墨竹屏风,桃红美人榻。女子闲来无事,卧于榻上,清愁浅醉,入诗入画。一份清奇,三分妩媚。
宋王之道《南歌子》:
角簟横龟枕,兰房挂艾人。一尊菖歜泛清醇。好在佳人如玉、映长春。冰彻杯盘莹,香和笑语薰。莲花衫子入时新。挂起南窗一榻、晚风清。
闲卧在美人榻上的冰雪佳人,临窗而卧,穿着崭新的莲花衣裙,佳茗相伴,在清风中片刻悠闲,身心都是松弛的状态。
到了男人笔下,榻又多了一丝清幽禅意。
辛弃疾《鹧鸪天·鹅湖寺道中》:
一榻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
千章云木钩輈叫,十里溪风罢稏香。
冲急雨,趁斜阳。山园细路转微茫。
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
清风入榻,流水响回廊,一片清凉幽冷的氛围。
宋张道洽《梅花》也写了榻与禅意:
政尔寒阴惨淡时,忽逢孤艳映疏篱。
金紫气味无人识,玉雪襟怀只自知。
竹屋纸窗清不俗,茶瓯禅榻两相宜。
花边不敢高声语,羌管凄凉更忍吹。
孤傲卓绝的梅花,开在疏篱边,雪境里。临窗榻上赏雪赏梅,几上了设了清茶。雪、梅、茶、羌管,竹屋纸窗临坐,清雅而生禅。
二
《释名·床篇》中写:长狭而卑者曰榻。
榻比床小而窄,能随便移动,装饰华丽。
美人榻是闺房专用,属于女子的休闲卧具。一般放在书斋或亭榭间,供贵妇小姐们游玩到此小憩、歇息之用,因它的舒适华丽,又叫贵妃榻或贵妃椅。贵妃二字,说的是此榻华贵精美,雕刻鎏金,镶嵌珠宝象牙,铺设绫罗绸缎软垫、靠背。
秦可卿的房间里,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太平御览》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
大户人家的卧室或者小姐绣房,都陈设精致美人榻,多临窗而置,用于观景。寿昌公主的美人榻,自然也是设在廊下观景处,所以,某一日公主斜卧榻上小憩,观赏梅花,忽然一朵梅花飘飘悠悠落下来,正落在公主的额头,她伸手拂,却无论如何拂不下去,宫人们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法弄掉公主额上的落梅,后来,竟像长在了额头似的,成了一朵五彩花。皇后见了好看,就让公主不如留着。从此,公主额头多了一朵五彩梅花,别致清雅,美丽非凡,渐渐,皇宫里都开始效仿,在额头或贴或画一朵梅花,梅花妆因此流行。
寿昌公主的美人榻,带了浓浓的传奇色彩,一直到了大清朝,还被津津乐道,所以,被曹雪芹写进了秦可卿的卧室,亦是华贵非凡的卧室,富丽流金的美人榻。只是佳人易主,宿命无常,秦可卿陷入乱伦丑闻,远没有寿昌公主的传奇和风致。
美人榻其实形式繁多,有只有靠背没有围栏的,有的甚至可以折叠。一侧有枕,一侧有斜靠背,后有背板,可靠可躺可卧,十分舒适随意。
美人榻在制作上很讲究,后有围栏突出并由右向左阶梯式提高,其意为步步高,中间常镶以秀丽的云石,上面都会雕刻精美的吉祥如意图纹,两边的围栏演变成扶手形,有的还制作成书卷枕形,形态优美,有美人之姿。
明代是家具发展的高峰时期,美人榻亦多姿多彩,明代美人榻一端设后仰式靠背,床体用四立柱加攒拐子纹帐,下设小龟足,风格古朴。
清代美人榻吸纳了许多西方家具的特点,形如三人座椅,虽为木质,却多增加软垫靠背和坐垫,雕刻装饰也更繁多,更舒适更美观。
到了近代,美人榻依然风行,不过在样式和材质上更为精巧别致,多为欧洲宫廷样式,如沙发,柔软小巧,置于露台或阳台,闲时一杯咖啡,一卷书,一个下午的时光,懒懒的,便过去了。
美人榻材质上更是繁多,竹、藤、木,其中古时美人榻以木质最多,红木,鸡翅木,非富即贵,价值不菲,再加匠人精雕细刻,简直是精美的艺术品。花梨木的美人榻也不少,甚至还有玻璃的。
《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镶嵌了玻璃的美人榻,更加晶莹剔透,夏季用来纳凉,冰爽加倍,清洁如玉。女子习惯或坐或卧在这样的榻上做些针线,刘兰芝则是坐在上面为自己再次缝制刺绣嫁衣。
王勃《滕王阁序》中有: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用了下榻之句,客人来了没有床,一榻安置,后来便有了下榻之说。
临窗拥榻,流光世界尽入眼前,不局限于方寸内室,又可享受床椅舒适,实在是人人都喜欢的爱物。
陆游《秋思》:
秋毫不受俗尘侵,随处悠然一散襟。
天际挂虹初断雨,云头翳日又成阴。
引泉北涧长浇竹,拂榻西窗自斫琴。
药石扫空身便健,始知万事要无心。
新雨后,彩虹出,流泉溪涧,小榻听琴,心,都跟着空灵起来,如此雅意人生,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三
古时,贵族女子的嫁妆里,都少不了一具精致的美人榻。女儿嫁过去之后,依然保持安闲,依然能享受精致生活,是父母最大的期望。
美人榻,专为女性而设,因而外形小巧精致,弧度保持着迎合女性神态的优雅流畅,美人榻只为一人享受,宽窄适宜。纳兰却喜欢和妻子挤于一榻,观雪看花,一起看夕阳。那份亲密和情深,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一个人享受的是惬意,两个人享受的是爱情,因为小,才更要挤在一起,甚至抱在一起,怪不得一朝佳人逝去,多情公子纳兰,便见榻伤心!
拥有美人榻的女子,总是惬意、娴雅的,有足够的时光来享受和感知生命,而,有幸和爱人同榻的女子,却是幸运、幸福的,当满园的春光投进小窗,卧于爱人温暖的怀抱,看花语如诗,感情真意切,真想抓住这一刻,永远定格!
世上绝少纳兰这样的多情公子,多的,却是独卧小榻的深闺女子,她们妆容精致,神情懒散,午后的阳光如碎金一样,洒进来,落在美人榻上,落在她簇新又鲜艳的衣裙上,她看着它们如精灵一样跳跃,流动,最后,消失在西窗。
榻边有清茶、点心、瓜果,不远处的香炉里,上好的沉香丝丝缕缕,犹如清浅的相思。一切都是完美精致的,除了内心的空茫。
元袁桷《简马伯庸》诗:象榻香浓翠幌春,美人倦绣态横陈。
很形象地写出了美人榻的倦懒悠闲,亦写出了美人的无聊和清愁。
装饰了象牙的华贵美人榻,榻上设了翠色的纱帐,朦朦胧胧,隐约映出帐中美人,随时卧在榻上,体态纤秀优美,有些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娇弱和无奈,好像女人所有的时光,就是于榻上,等那个人归来。
李渔: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飞眠宿食,尽在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
古人榻上多饰有轻纱,流泻出一派婉约朦胧,藏一抹风情和暧昧,女子就隐隐在这样的轻纱后,侧卧,或者换个姿势,站起来到花园里走动一回,很快就累了,娇喘吁吁,于是回到室内,依旧在纱帐里,小榻上,半坐半躺,似睡似醒,意态暧昧,有些慵懒,生出许多遐想,恍如隔世般。
于是,许多深宅中无法打发的时光,美人便将许多年华都懒懒依在榻上,看全世界灯火辉煌,而人生,却各自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