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辇归来步玉阶,试穿金缕凤头鞋。
阶前摘得宜男草,笑插黄金十二钗。
——宋·王珪《宫词》
一
宫中的女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诗中这位女子,下了车辇,回到内宫试穿新鞋。新鞋的鞋面上,绣了一双金凤。而金缕,则是一种极细的金线,华贵精致。宜男草,萱草,旧时迷信,认为采到宜男草一定会生儿子。《录异记》:妇人带宜男草,生儿。女子穿着金缕鞋,鞋头上闪烁着金凤图案,轻盈美丽的状态。然后她采到了萱草,更开心了,生儿子是后宫女子毕生的梦想,也是她们的保障,所以,女子从心里几乎笑出花来,高高兴兴打扮上了,将金钗插满头。
古时大户人家,好像永远不用为生计和家务烦恼,她们整天需要做的两件事就是:伤春悲秋思念一个男人,还有怎样提升生活品质。所以古诗词中表现她们的吃穿用度,皆精致精巧。鞋子作为生活必需品,自然占据了女性生活中很大一部分,她们精益求精,在鞋子上做出了许多花样,精巧、舒服、美丽的绣鞋,让她们走出妙曼的凌波微步,让后世风风火火的女子们,心生羡慕和神往。
女子对美的追求,体现在衣服、饰品、鞋子上,她们不遗余力地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追求最好最时新的花样,她们是每一个时代美的代名词,她们妆点着每一个最美的春天和时代。
蔡伸《浣溪沙》:
浅褐衫儿寿带藤。碾花如意枕冠轻。
凤鞋弓小称娉婷。约略梳妆随事好。
出尘标韵出尘清。一枝梅映玉壶冰。
女子穿了褐色的衫子,戴了花冠,妆容清丽,发髻轻挽,穿了凤头鞋子。整个人,无语聘婷,婉约精致,如出尘的仙子,如梅花映雪,也如玉壶盛冰,晶莹剔透的美好。
鞋子虽小,却是女子针下心里不可忽略的大乾坤,她们细心描了花样,在上面绣啊,挑啊,缝啊,直到在双脚上绣出一片锦绣春光。
宋代冯伟寿《眼儿媚》:
自颦双黛听啼鸦。帘外翠烟斜。社前风雨,已归燕子,未入人家。
鞋儿试着无人看,莫是忒宽些。想它楼上,闷拈箫管,憔悴莺花。
亦是女子试新鞋子的过程,女人一个人试衣服试鞋子,是喜悦伴随着轻忧的过程,喜悦是因为对新鲜衣饰形象的期待,轻忧是因为没有人分享和给出意见。所以,诗中的女子穿上新鞋,前看看后看看,好像是略宽了些。
唐范元凯《章仇公席上咏真珠姬》:
神女初离碧玉阶,彤云犹拥牡丹鞋。
应知子建怜罗袜,顾步裴回拾翠钗。
这位美女,穿的是红色的鞋子,鞋面绣了牡丹。
明张红桥做《子羽夜至红桥所居》:
玉阶凉露滴芭蕉,独倚屏山望斗杓。
为惜碧波明月色,凤头鞋子步红桥。
踏着露珠来到桥上欣赏月色的女子,亦是穿着绣了双凤的鞋子,一步步,轻移过红桥,在月影中,犹如仙子下凡,凌波步微。
牡丹、凤凰、兰草,鞋子被渲染得灿烂纷呈,裙风下,半露金莲,尽显两弯婉约风情。
二
人类最早的时候不穿鞋,甚至都不穿衣服,男男女女都遮一块树皮了事,但是为了生存要上山打猎,要做工,土地高低不平,又有砂石,气候也无常。热还可以,冷的时候,双脚踏在冰冻的土地上很难受,于是,人们开始保护自己的双脚,人类历史上出现了鞋。最初的鞋子,就是用兽皮简单将脚包扎一下,后来,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推进,物质和智慧一起丰富起来,人们开始穿草鞋,或者将兽皮撕成小块,再拼成脚的形状,这样就比较像鞋子的样子了。
《诗经》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了关于鞋子的文化和记录,《魏风·葛屦》: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写的便是鞋子,材质为葛布,用丝绳绑起来,这样的鞋子穿着不怕霜雪。巧手的女子,不但能绑出舒适的鞋子,也能缝制漂亮的衣服。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就是古时用葛麻制成的鞋。纠纠是形容鞋带纠结缠绕之状。说明这种鞋子,其实不是缝制出来的,而是用绳子编织的。
北齐,人们习惯穿木屐,到了隋唐,人们更注重精致享受,麻质和布帛的鞋子出现,这种鞋子,更舒服,也更保暖,兼具了美观的作用。
唐宋,女性开始穿圆头或者翘头的绣花鞋,鞋面上绣花鸟图案,鞋子越来越精美。
唐刘章《咏蒲鞋》:
吴江浪浸白蒲春,越女初挑一样新。
才自绣窗离玉指,便随罗袜上香尘。
石榴裙下从容久,玳瑁筵前整顿频。
今日高楼鸳瓦上,不知抛掷是何人。
江南流行蒲鞋,苗条秀丽的江南女子,玉指纤纤,绣成美丽的鞋子,才绣完做好,马上就穿在了脚上。石榴裙,绣花蒲鞋,一走一摇,风情无限。
唐和凝《采桑子》也有:丛头鞋子红编细,裙窣金丝。无事频眉,春思翻教阿母疑。
少女穿着锦帛做成的鞋子,鞋面编成花头的云头鞋,穿着用金丝编成的裙子,行走时,裙子飒飒作响,鞋子半露,这样的美和春色,忽然就开始心思动了起来,情窦初开的女子,所有的美,都是为了迎接一场浪漫的爱情,结果,被过来人母亲发现,好不窘迫!
高跟鞋也并不是现代才有的,明朝,江南爱美的女子已经开始穿厚底鞋了,人也显得格外婀娜修长,和现在的厚底松糕鞋是一个道理。
而到了清朝,满族入关,带来了他们的习俗,贵族女子都穿花盆底鞋。这种绣花的旗鞋以木为底,也叫马蹄底。木底高跟一般高5-10厘米左右,有的可达14-16厘米,最高的可达25厘米左右。旗鞋的木跟镶装在鞋底中间,三寸多高,整个木跟用白细布包裹,也有外裱白绫或涂白粉,俗称粉底。旗鞋的面料为绸缎,上绣五彩图案,或者镶嵌各种珠宝,贵气内敛,华丽非常。走起路来显得身材袅袅,修长高挑,一扭一摆的,要靠腰肢和双臂寻找平衡。只是,穿这样的鞋子,女人只能迈小碎步,脚底被硌得生疼,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为了迎合男性审美,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清朝姑娘从小就要训练穿花盆底走路,行走也如才艺表演。
宋《庆清朝慢·踏青》中,春游的姑娘们,穿的是平头鞋子,上面绣鸾凤:
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晴则个,阴则个,餖飣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
罗衣绣鞋,玉阶生凉,美人们成群结伴,笑闹着,欢乐着,在暖风中,遍踏青草,拈花惹草,在泥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歪扭的脚印。
唐白居易《新乐府·红线毯》诗: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
采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此诗写于唐德宗时。这是诗人为丝织品被大量浪费而担忧所写的诗。披香殿有十丈多宽,红线制成的毯子刚刚铺满。毛茸茸的五色丝,发散出香气,毯上的花纹又松又软。美人踏在毯子上唱歌跳舞,绫罗做的袜子和绣花鞋子,都陷在长长的绒毛里。
场景无比奢华,却也无比奢华浪费,当从上到下只贪图享乐,从地上铺的毯子,到跳舞穿的鞋子,都奢靡无比,穷苦的百姓,只能更穷苦!所以白居易在最后发出责问:地不知寒人要暖,要夺人作地衣!却犹如天问,没人理会他。
三
李煜笔下的小周后,妖娆如仙子,美貌又多情,她大半夜和他约会,穿着金缕鞋子: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样一首关于偷情的小词,因为太美丽,太浪漫,成为经典。一开始就塑造了浪漫的氛围,花、月,轻雾缭绕,香尘飞散,美人的身影在这花月薄雾穿过,她手里提着金缕鞋,轻轻踩在香阶上。因为是偷情,姐夫和小姨子之间,哪怕李煜是皇上,依然不被道德允许,所以她脱下鞋子提着,连宫女都怕听见。
古代的贵族少女的鞋子,亦是软底,没有现在这种很硬的皮质或者胶皮底子,走在台阶上并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小周后却提着鞋子,光脚走来。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南唐的贵族女子,不但鞋子上绣金描银,还挂小金铃。走起路来,叮当脆响,十分悦耳。为了防止金铃发出声音,所以,小周后提着鞋子,穿着袜子,一步步走过玉阶,扑向李煜的怀抱。
可见情一个字的诱惑有多大,它可以让一个贵族少女,罔顾人伦,不顾形象,哪怕辜负姐姐,哪怕光脚穿过画堂,也要扑过去,与他相见。
古时女子的脚是不能轻易给男人看见的,所以长裙曳地,要盖起来,要走小步,莲步,要保证脚一直在裙子里,最多露一个小小的鞋尖。
因为这样,金莲和鞋子,只有亲密的人能看见,便也和情感联系起来。
唐姚月华《制履赠扬达》:
金刀剪紫绒,与郎作鞋履。
愿化双仙凫,飞来入闺里。
很直白的一首诗,却含了美好而质朴的情感在里面。痴情女子,用金制的剪刀将紫绒裁剪,给情郎做了一双又轻又软的新鞋子。一剪一针,一丝一缕,都缝进了女子绵密的爱和期许,愿这两只鞋子化作两只仙凫,引着情郎飞进我的梦里来相会。这都是女子娇羞而难于启齿的小愿望,寄托于一双新鞋,却并不突兀。
唐夏侯审《咏被中绣鞋》则完全脱离了男女间朦胧的情事,升级为闺房之乐:
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
陈王当日风流减,只向波间见袜罗。
云里蟾钩,是指女子的弓鞋。古时女子裹小脚,弯弯的三寸金莲,所以,绣花鞋也叫弓鞋。凤窝,被窝的美称。被窝里的绣花鞋,很香艳,很旖旎了。后面又说,玉郎沉醉也摩挲,则完全属于艳情,被子里的小鞋子,精巧别致,男人爱怜抚摸。有如此美艳的人在身边,如此精致金莲,让男人觉得自己比当年的多情公子曹植还风流幸运,自然,身边的女子,也像曹植迷恋的洛神一样美艳如仙子了。
两情相悦,闺房密语,虽然都是写男男女女那些事儿,这首诗因其露骨艳情,格调上就差了些,和李煜的“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比起来,虽然都是言情,都是讲原始欲望的诱惑,却因表述不同,同样的鞋子,有了天上地下的差距,一个成为言情典范,一个成了下里巴人。
就像鞋子与人的关系,别人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只有穿的人才知道,什么样的鞋子才是真正的舒适,真正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