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虞美人。
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
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宋·哀长吉《水调歌头·贺人新娶》
一
贺人娶亲,有些像祝福语,可劲捡好听的说,都是夸赞吉祥话,但,这样一阕祝福小词留下来,依然是再现了千年前一场喜庆的婚礼场面。
大道上,风光正好,一队迎亲的人吹吹打打,新郎身上系着大红花。对比新娘子的家里,亦是一片锦绣,绣衣罗带,新嫁衣,彩绘辉煌,金灿灿,晃人的眼睛。新娘子对镜梳妆,羞试新衣,铜镜里映出一个鲜衣美人儿。凤冠霞帔,罗襦绣鸳鸯,金丝绣裙腰。一切收拾停当,盖上红盖头,喜娘搀扶着,鞭炮在身后噼噼啪啪响起来,喜乐奏起来,轿帘落下,起轿离家。
婚礼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是最期待的美好瞬间,这一天,这一刻,无论富贵贫穷,不分地位身份,每一个女子,做新娘子的时刻,俱是神采飞扬,美艳动人。她们是盛开最艳的花朵,吸引着所有的目光,骄傲的,羞涩的,端庄的,将所有的喜悦和羞涩躲在红盖头后面,在心底,开出花来。她们穿着最漂亮的嫁衣,戴着最贵重的首饰,心里含着一个最美好的未来。
嫁衣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登场,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服饰。
《诗经》描述了最淳朴的先秦生活状态,其中《周南·逃之夭夭》亦是写新嫁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用灼灼其华形容新娘的嫁衣,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古时的女孩子,最重视最期待的,就是嫁良人。女孩子的成长中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给自己缝制嫁衣,一针一线绣啊,缝啊裁啊,金线织成银线绣,鸳鸯戏水,彩蝶纷飞,双双金鹧鸪……多少个暖暖的午后,女子独坐窗前,一针一线绣着,每一阵似乎都是未来日子的华彩,每一朵花都是爱情缓缓盛开。多少年的精心准备,就为了在那一天绽放!将新娘子比作盛开的桃花,是最贴切不过的。桃花娇艳风华,桃花绝色倾城。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休回家后,依然很有市场,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于是哥哥和母亲做主,将她另嫁太守,看看婚期已到,刘母催促女儿说: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兰芝听后强忍悲痛: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嫁衣,是展示女子手艺和梦想的时刻,只是,刘兰芝第二次绣嫁衣,已经是失去了最初的憧憬和浪漫梦想,此时的她,几乎成了一朵枯萎的花朵。
可是世事总是难料,涨潮《长干行》写:
婿贫如珠玉,婿富如埃尘。贫时不忘旧,富贵多宠新。
妾本富家女,与君为偶匹。惠好一何深,中门不曾出。
妾有绣衣裳,葳蕤金缕光。念君贫且贱,易此从远方。
远方三千里,发去悔不已。日暮情更来,空望去时水。
孟夏麦始秀,江上多南风。商贾归欲尽,君今尚巴东。
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常恐游此山,果然不知还。
一个女子,欢欢喜喜嫁了,甘苦与共,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毫无怨言,时光的痕迹渐渐爬上额头和脸庞,新娘失去了华彩,男人却需要新鲜,经过多年的奋斗,有钱了,厌倦袭来,他有了新人。受到冷落的女子,在一个晚上,翻出了嫁衣,金线绣的裙子,至今还闪耀着灼灼的华光,依然那么美,那么鲜艳,可是,那个娇媚羞涩的新娘子,那个将新娘子捧在手里的夫君,都不见了。这首诗有些伤感,却是那时女子必经的命运。
于是,经年之后,箱子底的嫁衣,成了最美的回忆。
二
无论哪个朝代,嫁衣都是最华贵最隆重的款式。
汉服嫁衣多为曳地长裙,广袖,裙身稍窄,下摆呈喇叭状,行走如风,却不露足,如飘一般,完全修饰女子的线条美和体态美。裙身绣或绘制花纹,增加质感。
晚唐时的嫁衣为大襦裙,层层叠叠,襦裙的特点是裙腰系得较高,一般都在腰部以上,半露酥胸,给人一种俏丽修长的感觉。外面再罩一层大袖衣,因头上要装饰金钗花钿,所以,这套礼服也叫钿钗礼衣。钿钗礼衣真正的样式,已不可考,后世的我们,只能在这四个字的想象里,还原一下这套礼服作为嫁衣的风光。
明代开始,凤冠霞帔流行起来,婚礼一切都选用大红色,不但衣服,花轿,床帐,连蜡烛也是红色的,满目的红色,置身其中,喜庆顿生。新郎新娘皆是大红衣裙,手里牵着红绸,缓缓步入红色海洋一般的新房。
而流行最长时间,新娘子最期待的,就是凤冠霞帔了。无论是戏文里,还是小说里,结婚时,凤冠霞帔是出现频率最高的礼服,华贵,霸气,鲜艳悦目,每一位新娘子装扮上凤冠霞帔,都似仙女也如皇后。
《辞海》写凤冠:古代贵族妇女所戴的礼冠。明清时一般女子盛饰所用彩冠也叫凤冠,多用于婚礼时。
凤冠,因为点缀凤凰而得名,凤凰是神鸟儿,代表着尊贵,神秘,只有皇后才配的上凤凰,所以说做新娘子,是人生最尊贵的一天,在服饰上,可以和皇后媲美。
霞帔:也叫霞披,是披帛的升华版,但是比披帛华丽,颜色鲜艳。绣染扎蜡,几乎集合了所有工艺精华,灿烂辉煌,灼灼其华。艳丽如彩霞,所以得名霞帔。霞帔和披帛在形状上也发生了变化,披帛是缠绕于肩臂的丝带,霞帔却是大襟对领,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下端坠有金银宝石坠子,有水袖。作为嫁衣的霞帔,通常坠有流苏,飘逸飞扬。
宋代之后,凤冠霞帔就是命服,没有品级是没有资格穿的。
《事林广记·服饰类》载:晋永嘉中,制绛晕帔子,令王妃以下通服之。
《大明会典》记载:常服,凤冠:双凤翊龙冠,以皂縠为之。附以翠博山。上饰金龙一、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左右共六扇)。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民间作为嫁衣的凤冠霞帔,和真正的凤冠霞帔还是不同的,民间女子作为结婚礼服的凤冠霞帔,只取其型,难取其质。凤冠上,珍珠宝玉,金丝镶嵌的金凤金饰,非权贵之家根本没那个实力。
但,民间的嫁衣,更艳丽,更喜庆,虽然没有皇后的富贵,嫁人时满满的喜悦却丝毫不减。在这一天,新娘有皇后的尊贵和鲜艳。头戴凤冠,颤悠悠的金凤展翅,口衔珠串。脸上遮红盖头。大红的嫁衣,金丝绣的金鹧鸪,连理花。颈上套着天宫锁,长命珠,霞帔垂流苏,玉带绣鸳鸯,百褶裙艳如桃花,裙角微微露出一双金莲,亦是大红色绣了牡丹花。红妆,红衣,从内到外,清一色的大红色,俗气到张扬,俗气的美,却透露出浓郁的喜庆,浓艳的喜,也浓艳的美,幸福盛满了心,要溢出来。
嫁衣珍贵,不因其美,也不因其贵,更不因其量身定做,一人一生一套,而是因为心中对未来、对情感一个完美的期待,女孩子做新娘之前,一直有一个炫彩的梦,直到穿了鲜红嫁衣,行了婚姻大礼,这个梦,才算真正开始。但,梦碎梦成,已经由不得自己。
三
凤冠霞帔做嫁衣,得益于一个勇敢的村姑,南宋时,赵构被金兀术追逃,被一村姑所救,成功躲过追捕。赵构对村姑感激不尽,于是许她出嫁时,可享受娘娘的待遇,做花轿,着凤冠霞帔。
村姑出嫁时果然穿上了霞帔罗裙,头戴金色花冠,明艳如花,坐了花轿。一时间,整个地区都在传说惊叹。女子们羡慕村姑获此殊荣,纷纷效仿,自制凤冠霞帔作为结婚礼服,习俗越演越烈,嫁衣为霞帔的习惯,从南宋开始,一下子传了千年。
新娘子是花,开放最美的时刻,嫁衣是要保存一辈子的,老了,箱子底拿出来,镜中白发想起青丝,不禁一阵悲戚。叹一声岁月无情。
其实,古时女子做新娘子是很辛苦的,远没有期待的那么美好。
王建《新嫁娘》: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低微,谨慎,忐忑,哪里有桃花般的艳丽和张扬?简直是低到了尘埃里。新媳妇不但是妻子,还是儿媳,是嫂子,家里如果有小叔子小姑子,那么,你不但要孝敬公婆,还要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和义务,无论他们多刁蛮,都得忍让。
就算是嫁得好的,嫁到皇宫里,不用亲自下厨房做羹汤这种粗活儿,也要早早起床给太后皇后一干人等请安,迟一分都不行。
别说爱情,结婚后,你得到了爱情,得到老公的心——红颜祸水!唐婉最大的罪,就是老公太爱她,太黏她,用婆婆的话说就是耽误了男人的前程;如果老公不爱你——你连男人都拴不住,没用;老公闯祸了——妻贤夫祸少,你怎么不管着他?不能生育,休掉,或者主动给男人纳妾;得了重病,休掉,晦气;老公死了——克夫;生了女儿——不会下蛋的母鸡;跟婆婆有矛盾了——不孝!
总之,男权社会的女子,靠嫁人得到了一个饭碗,却也因为嫁人将自己的一生套牢,回过头再听欢天喜地的祝福之歌《桃夭》,只觉得一丝无奈和苍凉。
所以,嫁衣是女子一生最隆重的盛放,也是一场对青春庄严的谢幕。从此后,收敛性情,居家过日子,华衣美服收起来,任性娇憨收起来。
坐在花轿里打扮一新的新娘子,她的未来,谁知道会怎么样?
哪个欢欢喜喜的新娘子愿意去想“嫁人如花落”这样的苍茫无奈呢?
宋代宋伯仁有首《五老》:
着破箱中欲嫁衣,翠颦何止只忧葵。
春来偷摘斑斑发,泪湿菱花只自知。
嫁衣收在箱子底,是女子一生的珍藏,闲了拿出来看看,勾起了许多甜蜜的回忆,摸索下曾经鲜艳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嫁衣,就是无情岁月里最好的慰藉了,得到过,华美过,盛放过,人生诸多甘苦,都愿意放过。
女子最悲戚的事情,就是连嫁衣都没有,连做梦的机会都失去了,唯一的华彩,婚礼上的光芒,是压在心底沉重的心事。
唐秦韬玉作《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个人的亲事茫然无望,买不起丝线和绫罗,却要每天每天压线刺绣,不停息地为别人做出嫁的衣裳!眼看着年华如水,心里的凄苦要流成河。
没有一个女子不幻想: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怕就怕,身着彩衣,怀揣梦想,遇到的,却是另一种人生。
陈羽《古意》:
十三学绣罗衣裳,自怜红袖闻馨香。
人言此是嫁时服,含笑不刺双鸳鸯。
郎年十九髭未生,拜官天下闻郎名。
车马骈阗贺门馆,自然不失为公卿。
……
从小就绣了精美嫁衣,等着做新娘,做了新娘后,却满满都是辛苦。全诗讲述一个女子从闺中小姐到及年出嫁,与丈夫之间感情由深入浅,感慨年华易逝,旧人不如新人,富贵后,丈夫已经全然忘记了她做新嫁娘时的柔情蜜意。最后无奈认命,枯槁余生。想想少女时,一针一线绣嫁衣的情景,而今沉入深深的岁月里,只剩了一声长长叹息,只等丈夫老了,玩不动了,也许还会回归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