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
身着青衫的说书先生,从幕后走至台前。
啪!
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好戏开场!
“几多荒唐事,付与说书人。今儿,咱让诸君邂逅一出雪月风花。”
“话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命鸳鸯……”
先生右手握抚尺,左手随语气的抑扬顿挫而起伏,时而微眺低垂的眉睫,儒雅之气油然而生。
讲到兴起之处,双目如潭,似乎比听众更要专注几分。
“只可惜,这双有心人,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天成良缘也敌不过似水流年。”
台下的听众如痴如醉,先生讲罢,仍久久不能自已。其中一人更甚,学着先生那般语气感慨道。
“唉!孽缘呐!何苦何苦。”
悲欢离合总无情!这名听众总觉得肺腑中有股气堵着慌,内心纵然有万千感慨,可到了嘴边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您能否接着讲下去?我实在心切的紧。”
先生挺了挺腰板,微微一笑,颇是自得。显然,他对听众们的反应尤为满意。
只是,满意归满意。
“诸公莫急,欲知后事如何,且等下回。此地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人去楼空,茶馆里只剩先生一人望着窗前的秦淮河,悲从中来,由感而发。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人间种种皆是梦,堪愁。凤去台空江自流。
乘舟绕水游,不见旧时太平楼。欲问东山公安在?回首。王谢堂前衣冠丘。”
十几年了,世上再无人知晓他唤作永乐。
……
第一卷雪拥金陵
金陵城
孤舟推烟波,缓缓入秦淮。
适逢漫天飞舞着浮沫般的细雪,天色阴霾,夹岸的常青垂柳亦挂满了淞花,在此六朝金粉中淡去颜色。
船头立着一个身披蓑衣的老汉,正用手里的船篙拨开澹澹秦淮水,舱内隐约可见一个红衣姑娘。
“老船家,可是下雪了?”白采苓欣喜的从舱内探出一个脑袋。
只见她伸出双手,试图让雪于手掌心中片刻停留。
应是白采苓的心太过炽热,少顷,雪就化为水从指缝中溜走。
放下手中的船篙,老船家坐在船头,冲眼前这个活泼的姑娘笑了笑“今年雪下的属实早了些,不过是个好兆头,毕竟瑞雪兆丰年嘛!”
“再者头一场雪,可遇而不可求,说明你这小姑娘啊!是贵客!”
老船家是个人精,寥寥几句话关系也算熟络起来。
正值雪落时,连风都不似原先那般温柔,变得格外凛冽,像是一把把尖刀剐在身上,使得白采苓直打哆嗦。
久居金陵的老船家却早已习惯,自然经受得住风霜。但姑娘家身子薄弱可不比他老汉。
“里面有火炉,小姑娘你就凑合着取取暖。”看着白采苓通红的小脸,老船家都于心不忍,长的多好看的一个人啊,不能被冻坏咯!
“多谢您的好意,只是……”
白采苓抿着嘴,难为情的看着老船家,幸亏老船家是一个精明人,一眼就识破了她的窘迫。
从船头走至船尾放货的地方,老船家扒开布,挑了几根没受潮的柴火。
一边往炉内加柴火,老船家也不忘打趣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女,自小锦衣玉食。被长辈捧在手心,被佣人时刻伺候。但出门在外,可靠不了爹娘,迟早要独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船家可不就是吃苦长大的,实在是迫于生计,不然谁会大冷天的还来秦淮河开船?
“嗯嗯,知道啦!”白采苓乖巧的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自己这么大了,添柴这种事还要劳烦老人家。
老船家呵呵一笑,这姑娘可爱的很!自己也是幸运,居然瞧着了一个像极了他闺女的姑娘。
出自对白采苓的关心,老船家问道“小姑娘,你去太平梨园作甚?”
“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叫是叫太平,实则不然,整个金陵城最危险的地方恐怕就是太平梨园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姑娘家犯得着去太平梨园找晦气?那地方去了准没好事!
白采苓临行前也略有耳闻,这不,忙着向老船家请教道“老人家,您能否说的具体些?”
此事并非见不得人,常住金陵城的都知晓,便没什么忌讳。
“太平梨园说白了就是一家戏楼,只是里面鱼龙混杂,加上金陵地处繁华,来来往往的官商贼就以此为媒介,勾结在一处。”
有利可图,太平梨园也没人管。这三不管的地方可不就是是非之地嘛!
“前几年还好,近些年那叫一个乱,时常见到不少尸体从里面抬出来。”老船家说到此处也是后怕,前些日子他只是远远的瞄了一眼,都差点被盗匪们盯上。
起初,老船家与白采苓不熟,事不关已。现在好歹混了个脸熟,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闻言,白采苓有些发怵,这太平梨园和以往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了。
倒也不至于害怕,偌大的金陵城,还能把她吃了?
“老人家,我此行是来投亲的。”
白采苓心里挺暖和,远在他乡碰到一个如此热心肠的老人,看来外边的世界非同家中长辈说的那般危险。
“投亲?”老船家反复琢磨,太平梨园里哪有善茬?小姑娘投的什么亲?
涉及别人的家事,也不好多问,反正等送完这一程,估摸着日后也不会有所交集。
老船家回到船头支起竹篙,小舟又晃晃悠悠的驶了起来。
天色将晚,雪意渐浓。
耐不住寂寞的白采苓,借来一件大衣裹在身上,竟也坐到船头,好奇的看着被雪拥入怀中的金陵城。
大抵与临安有些相似,不过各有千秋,金陵城别有一番韵味。
放眼望去,白里透红。
雪下的久了,梅树的梢头也被压弯了腰,但再厚的积雪也盖不住这欲与白雪争春的点点红梅。
“老人家,你们这里喜种梅树?”白采苓欣喜的问道。
临安多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白采苓早已看腻了临安的景色。而今,梅花于枝头开的何等俏丽,也不枉是一件新鲜稀奇事儿。
“非也,金陵的雪一下就是一季,容易存活的只有梅花,不种些梅树,白茫茫的一片得多难看。”老船家笑着摇了摇头。
等到靠岸之时,天色彻底黯淡。
家家户户都支起灯笼,犹如一条红线延绵到巷子尽头。
下了船,岸边早已有人等待,白采苓赶紧将银钱递给了老船家。
“白姑娘?”那人启唇问道。
是个俊朗的少年,脸上还有残余的粉墨胭脂,肩上存有尚未抖落的如絮白雪。想必是来的急,没能洗净。等的久,忘了拭去。
他卷开手里潮湿的画像,再三对照无误后,向白采苓介绍自己。
“我叫永乐,受谢公所托,特意来此等候姑娘。”说完,生怕白采苓不信,取下别在腰间的玉佩递于她。
入手温润,花纹色泽相差无几,正是白采苓记忆中谢安的贴身玉佩。
“谢叔呢?可是在太平梨园?”白采苓向永乐身后寻去,仍记得小时候,谢叔就喜欢躲在一旁吓唬她。
“然也,且随我来。”
永乐带着她穿过了好几个巷子,行进金陵城较为繁华的地段。
这里同白采苓在小舟上看到的天差地别。
游人如织,往来络绎不绝,远处传来几声吆喝,扑鼻的香味最先勾起了白采苓的味觉。
人呢?永乐环顾四周,发觉身侧空无一人,心都要跳出来了!
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径直的走到摊前,原来是嘴馋了,幸好有惊无险!
“孙大娘,来碗鸭血粉丝。”
正在倒腾锅的孙大娘瞧是熟人,抬头笑道。“永乐你来了,等等哈,我先给这个小姑娘做。”
永乐连忙摆了摆手“您给这位白姑娘做就行,这钱我来付,她是谢公的客人。”
“是吗?来来来这边请坐。”
果不其然,孙大娘起了兴趣。谢公的客人,居然是个年纪轻轻的红衣小姑娘。
“早就听闻谢叔颇负盛名,今日一见,诚然如此。”自己能被这般对待多半是谢叔的关系,白采苓如是想道。
“此言差矣,谢安谢公的名号可是咱们金陵城的招牌呢!”孙大娘说的不假思索。
朱雀桥边,乌衣巷陌。除了远道而来的白采苓,谁人不知王谢两家地位崇高。
等了有些功夫,香味扑鼻而来,孙大娘用篮子装好,而白采苓就抱着沉甸甸篮子跟在永乐后面。
“我来提吧。”见白采苓颇为吃力,永乐顺手接过。这白姑娘年龄不大,做事倒是周全,里面竟也有自己的一份。
没了束缚,白采苓两袖清风,自由自在。时不时在那座桥上走走,这棵树旁转转。似乎想在金陵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回忆。
渐行渐远,街上的行人愈发稀少,街边仅有的几间屋子早已闭紧门窗,就连雪地上都只有新添的脚印。
袭来的夜风卷起皑皑白雪,又将人迹淹没。
新雪初歇,走在前面的永乐刚好停下脚步,白采苓也看向明亮处。
岸边有一船舫,舫上有一楼阁。中间竖着一道白门,白门两旁悬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这便是太平梨园了,以往的那间已经废弃。”未等白采苓发问,永乐先行解释道。
古色古香的牌匾上,肆意挥洒的行书顷刻间夺去了白采苓的所有目光。
太平梨园四字,浑若天成,足矣看出书写者造诣之深厚。
“此乃谢公之友王羲之所书,知王羲之否?就是当今鼎鼎有名被尊为书圣的那位大人。”永乐一谈起王羲之,眼中好似有星光闪烁,不再像先前恬淡。
“王羲之?”白采苓摇摇头,未曾听长辈提过此号人物。不过,字的确值得千古流传。
轻推开那道饱经风霜的白门,悠扬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丽质天生难自捐,
承欢侍宴酒为年。
后宫粉黛三千众,
三千宠爱一身专。”
台上那人身段极其优美,由于脸上的脂粉太多,说不清年龄。
“唱的是贵妃醉酒,好听吧!他可是太平梨园里的第一人。”永乐凑过来,他对在唱戏的男子可谓佩服至极。
原因无他,男子无论扮演谁人,总能轻易的与戏中角色合而为一,模样和神韵同本人无二差别,分不清孰真孰假。
白采苓却不懂这些,只是觉得男子唱的婉转,唱的悲凉,唱的凄切。
可双眸过于淡漠,不含有一丝人情味。
白采苓想,世上最是凉薄的大抵就是戏子吧。
都说戏子无心,不过是看透世态炎凉,早已麻木。
皆言戏子忘情,不过是演尽离合悲欢,习惯了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