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很久,阳光渐渐斜过去,楼前窗跟儿下是我妈晾晒的荞麦皮,表层的已经干透了,垫在下面的报纸吸了水分又被风吹干,皱巴巴地拱起来。一个下午,我妈已经上楼下楼好几趟,无论是荞麦皮还是报纸,都早已经被晒得干爽又蓬松。
我是最后一趟才被拉到楼下去收荞麦皮的,下楼时我妈特意带了两个大盆,生说自己一个人提不动,出去时还特意敞着半扇门不关,留话让我锁门,她带了钥匙。我并不情愿下楼,暑假快要结束了,而我已经很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坐在电视前面,一下午又一下午,一动不动,还时不时盯着电视哭。
钢琴旋律流淌,琴音颗粒感很强,它们随着女主角恩熙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掉在我的心坎儿上,浸润到我那男主角俊熙的粗黑眉毛里。欧巴……欧巴……温柔的呼喊萦绕在我的耳边,还有恩熙突然涌出的鼻血,俊熙盛满阳光的画室,以及爱慕女主角的泰熙跪在教堂里,祈求神明赐予他们三个人爱与生机的场景……三张动人的脸,十分悲剧的情节,我的伤心一波又一波,就像烈日窗跟儿下,被我妈数次翻滚的荞麦皮。
儿时,男女主角兄妹俩骑着车拉着手,穿过短短的隧道,歌声回荡,隧道那边草儿青芒芒,透着光亮。分别时恩熙追着俊熙和家人的车跑,跑不动了最终只能呆呆地站在路口落下一滴眼泪,默默念一声“哥”。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俊熙和恩熙悄然相遇,他们携手重温小时候,亲情再一次生根发芽。当完美热情的白马王子泰熙出现,恩熙与俊熙这对被冠以兄妹之名的爱人,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彼此的心意。怎奈天意弄人,面对家人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癌症,他们选择坦然接受、生死相随——俊熙背着恩熙在海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忆小时候,走啊走,一直走,直到恩熙的手垂下来……俊熙一人默默走过小时候放学的路口,那个他害妹妹受伤入院并由此发现彼此并非亲生兄妹的路口,就在那个改变命运的路口,俊熙等着一辆卡车驶过来。
13岁的我,趁着我妈下楼去翻荞麦皮的时候,默默哭了又哭。我妈回来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时不时瞟两眼电视剧,再看看我,播放到最后几集,电视里主角哭起来,我也忍不住要哭,我妈就开始说了“哎呦哎呦,不就看个电视嘛……至于吗至于吗……”一听这话,我那即将泄洪的情绪立刻缺了水,就好像喷嚏打了一半儿被人喊名字;就好像夜里梦到啃鸡腿一口下去味道不对,发现嘴里含着的却是身边呼噜声震天的我妈的大胳臂;就好像有一阵大风卷着土,吹散了我妈晾晒了一整天的荞麦皮,那可是全家四个人的枕头,每个枕头一斤半的荞麦皮呀。
电视剧画面上“全剧终”了,我妈趁机拉我下楼收荞麦皮。楼下的阳光并不刺眼,快要开学的9月天高云淡,一个不用写作业的完美暑假就这样被我哭完了。这样一个小学升初中的暑假,考试成绩优异的我被各种人反复夸奖不说,还得我爸特许放开时间看电视,并且不用担心明天要开学了,今晚得央求我大哥半夜帮我描100张田字格顺便蒙30篇暑假日记,否则这些都会成为他日后跟我爸妈告状时被反复提及的证据。
正当我缓慢地收着荞麦皮,我老舅来了。他对身为长姐的我妈尊重极了,我也因此常常不把他放在眼里,那时候谁知道他将来会成为我的班主任,事实证明他确实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儿。我不记得他们怎么商量替我选择了升学的初中,却始终记得我收荞麦皮的感觉——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的范围都是蓝色的——我老舅是蓝色的,荞麦皮也是蓝色的,盆是蓝色的,天空也是蓝色的。当时我脸上应该写满了一种我妈从未见过的新生情绪——忧伤,因为身高158cm体重快100斤的我连说话都开始变得虚弱,最后我妈果断夺过我手里的盆,换了一串钥匙,让我先上楼拿杯子找茶叶给我老舅倒水喝。
记得那之后的某个傍晚,家庭会议,几个人板凳围坐在一起,我老舅是主客。谈话的主题是——怎么拯救即将高考的我大哥的学习成绩。我大哥,就是那个平常喜欢照镜子,360度转圈臭美却从不好好学习,在家不爽了就把我一顿暴揍练劲儿的我大哥,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听家长谈话。跳完一节皮筋的我满头大汗,正好回家拿雪糕解渴,看到这堂审的场景,我心里暗笑——完了吧完了吧你今天完了吧,哼。当我跑出厨房准备继续救游戏中的小同伙儿时,我妈叫住我干嘛来着,我忘了,但是我记得当时自己做了一件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我这一猛回头看到了乖乖坐在一边的我大哥,咦,他的眉毛好像也粗黑粗黑的,那张脸有点似曾相识,我突然感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它推着我,把我推到我大哥跟前,几秒钟时间我上下左右在他脸上选了个地方,右下巴颏儿,“吧唧”嘬一口。我大哥“哎呦”一声,愣了老半天,我看着他虚弱地喊了一声“哥”……然后我撕开手里的伊利火炬,关门跳皮筋去了,完全没有看到我妈爸和老舅的眼神。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了我大哥,我亲哥。
从此,我开始看越来越多的韩剧,我大哥也到外地上大学了。我们常常半年不见面,回到家后两人再也不打架了,连平时最爱玩的弹脑壳儿也很少玩了,大哥还从南方上学的地方背一种叫“柚子”的大橘子给我吃,给我买一种叫“阿尔卑斯”的酸甜奶味糖。
慢慢地,我也长大了,到南方上学,工作,还常常试着自己洗枕头里面的荞麦皮。但是,对我来说腰酸背痛地洗洗晾凉,一个枕头得花上一整天,每次都会不小心堵了房东家的下水道,还得花50块钱一次请专人来疏通。想一想,可能再也难有那么好的阳光和那么宽敞的地方,能够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摊开、翻滚、暴晒那些荞麦皮,能够让我当天晚上就枕在松软的沙沙声中入梦,然后啃我妈的大胳膊当鸡腿了。想想那时候,我妈四个枕头就洗和晒一天搞定,真是有功劳。
如今,我大哥跟我天南海北各自独立,却每人家里都留着一个荞麦皮枕头。我坐8个小时的高铁去看我那可爱的四岁侄女儿,我大哥还把他的荞麦皮枕头给我枕。那沙沙的声音真让人安心,再多的霓虹灯也都变得像家乡夜空中的星星,点点闪烁不刺眼了。长大后的我和我大哥越越来越聊得来了。有一次聊天,我哥说他发愁,全国开放二胎了,他也想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跟闺女作伴儿,却也很担心万一教育不好,长大后不能有像我们兄妹俩这样好的感情怎么办。
我说:或许可以等她再长大一点,8岁,兄妹之间最好的年龄差。
那天晚上,我枕着我自己的荞麦皮枕头,睡得很香,沙沙声里仿佛有混合着阳光的妈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