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绾烟转过脸，对着仙帝说：“我可真的是很喜欢凤栖这小丫头。你说怪不怪？奇野这离经叛道的性子，竟然能生出个这样明慧沉静的女娃来。可真是叫人又羡慕又奇怪。听说这小丫头没出生前遭过魂魄上的罪吧，可别是搞错了魂体呢……”
“闭，嘴……”
众人愕然，这是谁在说话？
“闭嘴！”
奇野突然惊呼道：“小栖？”
凤栖已经听不到了。朱绾烟左一句“奇怪”右一句“搞错”，像尖刀利剑一样刺痛着凤栖，且刀刀划在伤口上，剑剑插在伤疤里。
凤栖无法再自欺欺人，她夺了别人的东西，她抢了别人的人生。她只是一缕孤魂，却鸠占鹊巢霸占了“凤栖”该有的一切。
她痛苦，不甘心，同时又很愧疚。
为什么不是她的呢？阿爹，阿娘，凤翎姑姑，凤鸣叔叔，族长，还有新认识的朋友，为什么不能真正是她的呢？为什么没有两全的法子让她真正拥有呢？
不被允许吃糖的孩子，即使有一天糖果放在了手里，仍然惶惶不可终日。
“你是长辈，就可以伤害小孩子了吗？”
“你是仙族仙后，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你是谁？你算什么？你凭什么随便插手别人的事？”
凤栖哑着稚嫩的嗓音，眼里翻涌着血雾一般，一字一顿，字字泣血：“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你抢不到。”
是啊，不是我的，永远不是我的……
“天哪！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快，快，别让她伤到自己。”
“小小年纪，竟是起了心障不成……”
“难道是穆梵仙君那幻阵弄出来的毛病？”
……
耳边一片嘈杂，凤栖觉得头好疼好晕，眼前一片混沌迷迷蒙蒙，四肢也用不上力气。突然胸前一凉，好像注入了一股清泉，让凤栖的头脑有了片刻清醒。
“阿娘……”
“在！阿娘在，小栖。不要怕，阿爹和阿娘都在，一会儿就没事了，乖……”奇野最后一个字因为带着哭腔跑了调。
凤栖见过豪爽的像女侠一样的奇野，见过开怀大笑的奇野，见过温柔明亮的奇野，也见过冷酷凌厉的奇野，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的奇野——脆弱，流着眼泪的奇野。
凤栖看见这样担心的奇野，心里是有丝丝喜意的，阿娘在为自己担心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阿爹阿娘焦虑，自己的心里也像是破了个洞一样，空荡荡的疼。
“阿娘，不哭。小栖没事。”竭力扯出一抹笑，终究是舍不得他们伤心。
阿娘是小栖见过的最好的阿娘，阿爹也是小栖见过的最好的阿爹！大家都是最好的！只有我不是最好的。
没关系，我会告诉大家的，大家都有权知道真相的。
虽然我会舍不得，虽然知道真相后，你们应该不会再把我当成“凤栖”一样疼爱了。
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只是因为，我不敢要。
对，你们那么好，我不敢要……
清醒只持续了一瞬，眼前重新归于黑暗。
早在凤栖脱力的时候凤若就接住了快要倒地的她，眼见着女儿清醒又看着她昏迷，心里急得冒火。
看见穆梵过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语速飞快地道：“小栖在幻阵里是不是出了别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
穆梵皱眉，却也没甩开凤若，只道：“先去凉雾峰，怎么样总得看过了才知道。”
向仙帝知会了一声，就带着几人回了凉雾峰。
其他人见状也是告辞的告辞，离开的离开。
心里想着，果然不愧是凤若和奇野的女儿，即使看着再怎么无害，骨子里还是和她爹娘如出一辙的疯狂。
这小小年纪的，因人说了她爹娘几句就生出心障，以后不得逆天了？！
众人摇着脑袋决定，以后能不惹到那一家就不惹到吧。
空荡荡的大殿眨眼间只剩下了仙帝穆离浅和仙后朱绾烟。
朱绾烟仍然怔怔的出着神，眼前浮现的是刚才大殿内那个小小的孩子，双眼泛红，浑身冒着丝丝黑气。
她说，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你抢不到。
“你说，真的不属于我吗……”这句话很轻，似是在问仙帝，又似在问自己。
看她这样，穆离浅只觉的心里钝痛。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如果不是他的疏忽就不会发生那些事，她也不会从一个安静到有些腼腆的女孩变成如今这般满心仇恨、歇斯底里的模样。
穆离浅上前紧紧抱住她：“绾烟，不怕，你还有我……”
朱绾烟眼神空洞，嗅着熟悉的香气，缓缓阖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悄无声息的没入衣襟，消失不见。
……
凤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只有六岁，距离别人告诉她她是私生子一事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纪知道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她的出生是不光彩的。
她其实不太懂什么是不光彩，只是周围人总是对她指指点点，说她妈妈是小三，说她是个耻辱。那时，她大概知道自己是不受待见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父母的渴望。她没有玩具，没有小伙伴，就自己和自己玩。
她幻想着有一天，爸爸和妈妈能够一起来看她，带着好多好多礼物，还有好多好漂亮的糖果。
直到有一天，她在护工的陪伴下到花园散步。
护工不太管她，但也不允许她乱跑。她很害怕护工，只能呆呆的坐在花坛上晒太阳。
晒着晒着，脚下踢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跳下来一看，是颗小小的水晶球。
里面站着一个红帽子的小雪人，一只微笑着的小麋鹿，还有漫天的雪花。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怕被别人发现似的紧紧捂在怀里。
但她总忍不住想要看到它，她小心翼翼的捧着它，满怀欣喜的看着它。
她和小雪人说话，和小麋鹿打招呼，和他们约定要一起玩耍。
她把水晶球对着刺眼的阳光，霎那间，雪花飘舞，阳光也变得格外温柔。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突然一只手覆上了水晶球，她吓了一跳。低头就看到一个男孩子想抢她的水晶球。
她自然不肯，使出全身力气抓着水晶球。男孩急的大哭，不一会就引来了不少人。
男孩的父母来了，护工也来了。他们又大又有力的手像是铁钳般无法撼动，从她的怀里抢走了水晶球。
她死命的抓着，小小的手上抓出了血痕。
但是没用，她看着水晶球从她手里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再从另一个人手里到小男孩的手里。
她很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敢。
没有人会帮她的吧。
“那是别人的东西，不是你的，你抢什么？那是你的吗？啊？”
她茫然的抬头，眼角噙着泪水，心想：那不是我的吗？可是是我先发现的啊？为什么我不能有呢？
那，什么才是我的呢？
可能她真的太可怜，护工难得地跟她说了生活以外的话。
她说：你就没有这个命，不该抢就别抢，抢了也不是你的。
她愣愣的看着护工，恍然中似懂非懂。
不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我没有那个命……
“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事想不透罢了。”
“她小小年纪的，能有什么想不透的事？”
“这就要问你们了，或者该说，她在魂魄虚弱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若和奇野听了穆梵的话，猛然愣住了。
凤栖出生后异常乖巧，不是没有天生乖巧安静的孩子，只是再怎么乖巧，年龄限制在那，总有要吃要喝、要哭要闹的时候。
凤栖却从没有过。她乖巧懂事，不像亲人提任何要求，亲人要求的事却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如果真的是魂魄虚弱的时候出了什么事，那得遭受多大的伤害才会这样？
想到这，凤若和奇野心里一阵心疼。
“嗯……”
凤栖刚发出点声音奇野和凤若就赶紧上前查看。
凤栖睁开眼睛就看见爹娘担心的脸，心想：真好，还能再见你们。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心里又忍不住的沉重起来，刚挂起的嘴角有些颤抖。
她抖着声音说：“阿爹，阿娘，我、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凤若两人有些诧异，小栖竟然会主动说出心里的心结？
穆梵倒是没那么惊讶。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沉默、乖巧，却意外的单纯，是没经历过世事的干净。
就是心思有些重，累的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
吹了吹杯中香茗，准备听个故事打发打发时间。
“我、我、我其实不是凤栖，我原本的名字，叫作凤七……”
随着凤栖的坦白，凤若三人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没错，这下就连穆梵都惊讶了，她的魂体竟然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
显而易见，这一遭定是不会太如意，若不然也不会这般患得患失。
怕是她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魂体吧！
见爹娘久久不说话，凤栖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对、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抢你们女儿的身体……我、唔……”
果然吧，他们不会再喜欢我了吧？可是，真的好舍不得啊……
却没想到，突然落入一个怀抱。
凤栖怔住，忘记了哭泣，这个怀抱她曾今无比贪恋，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和母亲的怀抱相比了，温暖、安心。
只是，我还能拥有吗？
“小栖，没想到你也和你阿爹一样是个小笨蛋。不对，你阿爹现在是大笨蛋，你是个小笨蛋。”奇野有些哭笑不得，可想到她的遭遇却又无比心疼。
“如果你不是我们的孩子，不是凤族的后代，圣树为什么承认你、亲近你？你又为什么会和凤族产生共鸣？”
什么意思？阿娘，你是说，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子吗？
凤栖怀疑是自己太害怕被抛弃所以产生了幻觉。
可是看着流泪的奇野，满眼痛惜的凤若，她真的，不是幻觉吗？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子？
正在这时，凤若突然问：“你是怎么……回到这个世界的？”他不愿说“死”这个字，一想到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遭了罪，心里就如同刀刮一般。
凤栖尚未回过神，下意识答道：“生病死的，手术没有……成功。”
“可是，我怎么会是……你们的女儿呢？”
凤若耐心的说：“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就是在你尚未出生时出了点差错，导致你魂体离身。后来用秘法召回了魂魄却很虚弱。直到你出生前一个月，魂魄力量突然增强，后来你就出生。”
“所以，我真的是凤栖，真的是你们的女儿？”
奇野肯定道：“是，你没有偷去任何人的人生，这就是你的人生，你就是凤栖。”
凤栖抽了抽鼻子，过了好久才抖着嗓子，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唤了声“阿娘”，奇野飞快的应了声。
“阿爹？”
“嗯，我在。”
“阿娘……”
“嗯。”
“阿爹……”
“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穆梵听着凤栖毫不压抑、肆无忌惮的哭声，放下茶杯走到窗边，叹道，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窗外，倦鸟归巢；窗内，赤子归家。
此时正值黄昏时刻，锦绣般的晚霞照映着一整片天空。
今朝夕阳无限好，只待明朝漫天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