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似火,蝉噪声不绝于耳,皇城的盛夏似乎格外漫长,连风都放缓了步伐,迟迟不肯光临东宫的任何角落。眼见毒辣的日头已渐渐如一块滚圆的烙铁沉入西山,闷热的东宫才得以一天的喘息时刻。
风轻絮懒懒地躺在小舟之上,将自己瘦小的身体隐没在满池的碧叶莲花中,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绸缎般五彩缤纷的晚霞,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脚步声和话语声由远及近传来,打破了凝香园的温柔静谧。
风轻絮不由皱起眉头,这凝香园是宫中禁地,怎么会有人进来?福公公也不拦着?
话语声愈发清晰,只听一个略显柔弱的声音道:“荣华姐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是东宫的禁地,被太子殿下知道了是要受惩罚的……”
另一个娇蛮的声音却道:“怕什么,我倒要看看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柔弱的声音仍略有迟疑:“可是福公公……”
“放心吧!引开福公公的人可是我身边最机灵的见秋,福公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那娇蛮声音的主人倒是自信满满。
两个声音交谈着愈来愈近,走廊转角处一着鹅黄一着浅紫的宫装女子缓缓而出。
走在左侧的女子身段高挑,生着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柳眉杏眼,饱满的额头与高挺的鼻梁让整张脸显得娇俏无比,鹅黄色软烟罗经过细致剪裁,勾勒出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材,更衬得肤色吹弹可破。走在右侧的女子微微低着头,却遮掩不住清丽秀雅的面庞,一双明眸如荷叶上的水珠,晶莹润亮,只是总流露出一副紧张又怯懦的样子,不住地拉着身边女子的衣袖。
风轻絮透过荷叶的缝隙,一眼就看见了朝荷花池走来的两人,很快便认出了左边的女子是当朝正一品太傅幼女李荣华,右边的女子却是齐国公庶女杨晓寒,正是太子昨日新纳的两名良媛。
风轻絮素知李荣华之名,只因太傅李鸿山夫人连生五子,求女不得,多方吃药拜佛,心灰意冷之际,却在四十之龄产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娇宠无比,取名荣华,小字宝珍。
李荣华一出生,当真是受尽万千荣华,李夫人更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但凡出门,必前呼后拥,掉根头发丝,李夫人都要将下人打上一遍。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造就了李荣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凡不顺心必要闹上一回,让整个太傅府陪着鸡飞狗跳。
待长大一些,李荣华更是变本加厉,曾纵马闹市踏死过数名无辜百姓,引得整个京城为之哗然。御史轮番上奏,天子脚下竟有闺阁女子骄纵至此,简直令人发指。虽李鸿山竭力压下,但经此事,李荣华的骄纵任性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至于李荣华眼见已过提亲年纪,竟无一人敢上门提亲,李鸿山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只是近半年,李荣华竟忽然安静下来,待到近期被纳为太子良媛,众人才知晓,原来李荣华竟看上了太子萧煜宁。
太子萧煜宁向来以国事为重,无心风月,奈何李荣华铁了心要嫁萧煜宁,在府内绝食三日之后,太傅只得拉下老脸求太子迎娶李荣华。
而杨晓寒,太子迎娶李荣华的唯一条件就是,杨晓寒与李荣华同时入东宫。
这凝香园乃是宫中禁地,她们二人竟然能堂而皇之地进来,倒也有些本事。风轻絮心想着,却并不打算出声,而是依旧藏在小舟上,静静注视着她们。
李荣华与杨晓寒乍见满池莲花,不禁同时轻叫一声,一脸惊喜得看着眼前美景。
只见碧波之上片片碧荷如撑开的绿伞,紧密依偎着,朵朵莲花立在碧荷之间,或粉,如少女娇羞的面庞;或白,似晶莹剔透的美玉;或红,若烈烈燃烧的火焰。阵阵清香扑面而来,连暑气都降了三分,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贪婪地呼吸着莲花的清香,只觉满腹都是清爽的气息。
李荣华不禁道:“原来这凝香园竟是避暑的好地方,怎的太子如此吝啬,竟不让我们来这消消暑。”
杨晓寒一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恨不得捂住李荣华的嘴,果然是太傅府宠出来的千金,竟敢如此诽谤太子。她忙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荣华姐姐,此话可不敢乱说,隔墙有耳,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李荣华却不以为意,瞥了杨晓寒一眼,她最见不得杨晓寒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哼了一声,道:“怕什么,我可是太傅之女,就是见了太子妃,她也要让我三分,若不是太子妃曾救了太子,哪能轮得着她坐太子妃之位。”
杨晓寒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只得默默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李荣华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杨晓寒,道:“别看你我都是良媛,但你我的身份可不同,我原是要做良娣的,是太子觉得东宫接连去了两位良娣,良娣之位实属不详,才委屈我做了良媛,不然凭你一介庶女,怎能与我平起平坐?”
杨晓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低低道:“是。”
李荣华却丝毫不介意杨晓寒的心境,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一亮,道:“你说,东宫去了的那两位良娣,是不是跟太子妃有关?据说太子妃生来有疾,身量矮小,面容丑陋,是不是见不得比她好看的女子,所以才……”
杨晓寒惊得红唇微张,眼睛瞪了起来,一时竟哑然。
李荣华见杨晓寒吃惊的样子,更为得意,仿佛自己猜透了什么秘密,不禁靠近杨晓寒,道:“听东宫旧人说,去了的那两位良娣中有一位阮良娣,长得颇有姿色,在月下起舞时,美得像月亮里的嫦娥仙子,但是只在东宫不到一年就去了,会不会是太子妃……”
“荣华姐姐!”杨晓寒忽然恐惧地叫了一声,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她听着李荣华说得越来越离谱,不觉惊恐万分,忙打断了李荣华的话。
李荣华也被惊了一下,不满地道:“你叫什么,吓死个人!”
杨晓寒心道,我才被你吓死了,但面上仍一副做小伏低的样子,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太子会在荣华姐姐那里歇息吧,荣华姐姐还是早些回去,悉心打扮才是。”
李荣华一听,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却也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猜测的心思,只想着尽快回去梳洗妆扮,好迎接太子,口中却道:“本良媛天生丽质,就是不打扮,太子也喜欢……”
杨晓寒不由松了口气,忙扶着李荣华回去,生怕迟了一步,李荣华的口中又冒出吓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谁知二人刚一转身,却冷不丁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顿时都惊出一身冷汗,同时捂住胸口那差点跳出嗓眼的心。
待二人定睛看去,只见眼前不过是名八九岁的小姑娘,极为瘦小,头上只戴着最普通的几朵珍珠绢花,衣着也不过是东宫最常见的素锦。她的面色苍白得紧,连双唇都无半点血色,只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深沉不见底,她只静静地看着她们二人,面上无任何表情。
杨晓寒早已吓得发抖,心里暗叫糟糕,这小姑娘不知在她们背后站了多久,刚才她们说的话只怕十有八九都被这姑娘听了去了。
李荣华很快便从惊慌中冷静下来,看这姑娘的穿着,猜测她不过是东宫小婢,于是在太傅府养惯了的脾气顿时浮了上来,对这眼前的姑娘呵斥道:“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待在这里?难道不知这里是禁地,你来这里是要被打死的!”
风轻絮自然知道李荣华此刻先发制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不安,她看着眼前色厉内荏的李荣华,以及瑟瑟发抖的杨晓寒,眸光更为幽深,只淡淡道:“那你们不会被打死吗?”
李荣华一噎,没想到这姑娘竟反将她一军,心中怒意更盛,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无礼!待我禀明太子,定要将你乱棍打死。”
风轻絮瞧着李荣华愤怒的表情,只觉得有趣,更是存了恶作剧的心思,于是如炸雷般扔下一句话:“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杨晓寒顿时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只惊恐得看着风轻絮,又僵硬地把眼珠转向李荣华,心里没了任何主意。
李荣华饶是胆大包天,也不由惊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一个小婢说的话谁会信,诽谤当朝太子的良媛,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李荣华刻意加重了“良媛”二字,警告似地瞪着风轻絮。
风轻絮却不以为意,只轻飘飘地瞥了二人一眼,反唇相讥道:“那你们诽谤当朝太子妃,也是嫌命太长了吗?”
杨晓寒一听,面色如纸,只喃喃道:“完了,荣华姐姐,她真的听见了……”
但是李荣华却是愤怒远超恐惧,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她金尊玉贵地长大,连闹市马踏死人都没人说一句重话,眼前这个小小的婢女竟敢对她如此无礼,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放肆!”李荣华忍不住上前伸手便要朝风轻絮的脸扇去,发间衔珠蝶形缀玉步摇仿佛也感知了主人的愤怒,在空中甩得叮当作响。
风轻絮眼见李荣华不顾仪态冲过来,身躯却丝毫未动,脸上也不见惊慌之色,反而忽然朝李荣华露齿一笑,仿佛苍苔上开出花来。
杨晓寒被风轻絮忽如其来的笑容晃了眼,只觉那白森森的牙齿仿佛是一把把精致的利刃,让她在这盛夏暑热中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直觉告诉她那个笑的背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她还未碰到风轻絮的身体,风轻絮那似乎闪着刀剑厉光的齿间已轻轻吐出几个字:“将军!打她!”
只见一道黑影闪过,杨晓寒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听见啪啪几声脆响,一切又归于平静,之后耳边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杨晓寒吓得双眸紧闭,心中顿时涌现几个字,此人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