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男男女女赤脚踩在烫人的沙子上,弯腰驼背、好不狼狈。
都市文明之中的光鲜亮丽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丢掉所有虚荣后的无助与羞辱。
“什么?不是物件的身上之物?”李元睁大了双眼,沙漠里蒸腾起灼热的气息,让他的嗓子眼如同生锈的排气管。
十二个人沉静下来。
“哈哈哈,对!”黛绿色西装男愈发得意起来。
这一幅景象中,唯有带绿色西装男还保留着都市文明的光鲜。刷拉平的西装在刺眼的沙漠阳光下明晃晃的。
十二人中那个漂亮的、还化着妆容的女孩开始啜泣。二十岁出头的她本来已是一家公司的高管,一路平步青云、前后踩着几任男友的肩膀来到现在的高位。她聪明、漂亮、年轻、敏锐;她善于捕捉风向、看破上级的内心;她狠于抓住时机,该豁出去就豁出去。她的容貌是强有力的武器,在拥挤着“臭男人”的公司高层里,她就像一把毒剑刺开了乌烟瘴气的男人堆。
被她丢弃的男人则愤愤不平,在网络上和各种酒会上添油加醋地宣扬这个女孩的“不检点”。女孩则弃男人如弃小狗,丝毫没有同情心。有某个前男友在酒会上碰见她,她则通报给上司说那男人是敌对公司的走狗。不久,上司成了她的新男友。
这个女孩的代号是射手座,与真实星座无关。身份证上是二十五岁,实际年龄估计是二十八岁。
就是这么一个“强势”而光鲜的女孩,现在穿着黑色大裤衩,在沙漠里泣不成声,臭汗淋漓。
另外十一个人默不作声。男人们咽着口水、向射手座投去莫名其妙的目光;女人们则对射手座视而不见。
李元也向另外六个男人一样,咽着口水、盯着射手座,但他咽口水是因为渴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喝一滴水了。身上的汗已将体内水分榨干。
黛绿色西装男说:“哎,小姑娘,别哭!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着,从沙丘上跳下来,走到胡乱站着的十二人中间,在地上黄沙中摩挲了一阵,找到了一个门把手,用尽全力将一扇铁门拉了起来。
原来这是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快进来,大家!下面凉快!”黛绿西装男说。
十二个人面面相觑,没人下去。
黛绿西装男环顾众人,大笑一声,率先跳下去。
里面有一个台阶,貌似第一级台阶并不深。
黛绿西装男在井里大喊:“快下来,里面有食物和饮料,还有卫生间和浴室。大家先休息一下,紧接着我们就要开始第一场任务了!你们还有......十分钟!”
听这么一说,十二个人也顾不上体面了,你争我抢、汗流浃背、酸臭的脖子腋下推搡着,一窝蜂挤进那个只容一人同时进入的井口。
“哎你干嘛!推什么推!”射手座扯着嗓子,在汗流浃背的人群中尖叫。
七个臭烘烘的男人们不回嘴,只顾发出像猪耨耨一样哼哼地声音,往井里钻。五个女人则大呼小叫、互相看不顺眼,在这短短半分钟里已经完成了一整部“宫斗剧”。
李元也跟着挤了进去,他也分不清踩在他脸上的是谁的脚丫子、按在他背上的是谁的胳膊肘、他推着的是谁的肚腩、他的小腿与谁的小腿缠在一起。此时此刻,性别和尊严齐齐飞走,脑子里只有“活下去”三个字。
已进入井里,幽森森的凉气扑面而来。一秒过后,寒气逼人。
李元发现这下面的台阶一直通往更深的地下,黑黢黢,看不见光。台阶的宽度只容一人通过。黛绿西装男早已走在最下面的黑暗里。十二个男女老老实实、屏息凝神、摩肩接踵、亦步亦趋,缓缓往下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不再往下走台阶,而是来到了一块平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见大家焦虑的呼吸声。
忽然,不知何方出现一道光。
那是一扇门,黛绿西装男站在门前。
“快进来!”他喊道。
十二个男女步伐加快、一路碎步挤进门里。
这里是一间西式古典的房间。并不大,有壁炉、皮椅、红木书桌、茶几、地毯。壁炉上的墙壁挂着一幅全身肖像油画。一个穿着古典军礼服的法兰西胡子男人。不知道是谁。
壁炉架上、茶几上、书桌上、茶点圆桌上都摆着饮料、冰镇矿泉水与琳琅满目的食物。
十二个男女狼吞虎咽,将矿泉水、橙汁、冰可乐、热奶茶、汉堡、薯条、各种盖浇饭、各种鸡鸭鱼肉汤、各种拉面煎饺、各种麻辣小吃、各种冰沙奶昔......一并送进自己的肚子里。
吃着吃着,十二人中的一个女人忽然呜咽起来。这个女人三十七岁,五官娇媚,脸圆圆的,身材微微发福。另外十一个人停下油腻的嘴,纷纷看着这三十七岁的女人,接着又狼吞虎咽起来。
女人由呜咽变为了啜泣、由啜泣变为了放声大哭。另外十一个人对此见怪不怪了,女人的哭声越大、十一个人就越是吃得起劲,好像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后一顿饱饭了。
三十七岁的女人张嘴大哭,嘴里的馒头碎片掉落出来,口水垂在胸前。
黛绿西装男从皮沙发后面的小门出去了。
“我该怎么办?!”三十七岁的女人哭道。
屋子里只有大家呼哧呼哧的啃咬声音。
“我该怎么办!!!”三十七岁的女人大喊。
接着,她坐在地上,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在额头。
“闭嘴,女人!”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男人吼道。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你就安静一些吧。”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说道。五十岁的女人面色红润,似乎是情绪最平静的一位。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三十七岁的女人喊道。
“你的代号叫什么?”五十岁女人问道。
“白羊座。但我的真实星座不是白羊座,”三十七岁女人哽咽地说道,“我想说出我的真实姓名,但我不敢。以后也没人会记住了。”
“我的代号叫巨蟹座,真实星座是不是巨蟹座我不会说的,”五十岁的女人说。“白羊座,我们会出去的。这只是暂时的。你是做什么的?”
巨蟹座拉着白羊座的手,一起坐到沙发上。
“我是个算命师,”白羊座说,“我的客户都是世界五百强的大企业、总裁、高管。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元已经吃饱了,他静静地喝着热的黑咖啡,听到“算命师”这三个字,李元不由“哼”了一声。但这声音很轻,只在黑咖啡表面激起一道涟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冷笑,但此时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这个声音与平时的自己截然不同。
巨蟹座听到“算命师”三个字,嘴角抽动一下。白羊座能看出这是一种轻蔑的表情。
但巨蟹座用平静的表情继续说:“我有一个养生品牌,主要面向逐渐步入中年的女性。我觉得这个品牌也许适合你。”
白羊座的脸上划过一道迷茫,接着便是深深的不解和嘲讽。
“你是出不去的。”欧露露对平修斯说。
巨蟹座平静的的脸上闪过一道不相信和诧异的表情,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但很快平复了她的平静。
巨蟹座对白羊座说:“嗯,对,你是‘算命师’。”
有几个人开始聚拢过来。
白羊座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说:“没有人能出得去。”
彪形大汉双鱼座、身材瘦高的年轻女孩射手座、身材矮小的中年秃头狮子座围在沙发边。
白羊座脸上挂着泪痕,继续说:“我们都没有名字,只能以星座代称。你们谁敢第一个报出自己真实姓名?”
大家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李元放下咖啡杯,找了个墙角的座椅坐下。也静静地听着。
白羊座低下头,摩挲着袖口,说:“以前,每到夜深人静,我都不敢去与自己的内心独处。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我的声音,但与平时的我截然不同,我害怕它。”
李元干咽口水。
白羊座接着说:“这个声音是一种想法。它告诉我以前都是虚假的。唯有它能告诉我真实。它好像会告诉我,我最害怕的事情在下一秒就会发生。”
彪形大汉低声急切地问道:“比如什么事情?”
白羊座说:“比如我的卧室门会突然打开,堂而皇之地走进一个鬼怪,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我。这一个眼神就足以将我三十七年以来所有的认知颠覆。”
高高瘦瘦的射手座说:“要推翻一个认知系统只需要一个荒唐的事例就够了。”
“对,就是这样!”白羊座手指着射手座,好像找到了知音。
射手座说:“我有时也会这样。我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只有二十五岁,每次加班到深夜,我都会来到公司大厦楼顶抽烟,看着城市夜景,看着看着就有个声音对我说:跳下去。”
白羊座说:“万一,我们内心的声音说的是事实呢?”
巨蟹座问:“你的内心现在对你说什么了么?”
白羊座说:“我们出不去的。”
个子矮小的秃头狮子座问:“你们真实的星座是什么?我知道我们的星座代号只是个代号而已,根本不是我们真实星座。”
白羊座低下头,幽幽地说:“没人敢说的。”
李元站起来,他如鲠在喉,他想告诉所有人自己的真实姓名,真实星座,真实想法。
白羊座说:“在场的各位,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们内心深处的声音即将把我们最惧怕的事情变为现实。”
忽然,沙发后面的小门打开了。
十二个人都安静下来,小门里面黑黢黢,迟迟没有动静。
射手座女孩身上泛着酸臭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实际上她的生日表明她并不是射手座。这个射手座的代号只是随意安在了她的头上。她害怕自己从高处一跃而下,也害怕黑暗的门洞。不是惧怕黑暗,而是惧怕黑暗对她的吸引。她害怕前男友从那个门洞里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就像普普通通地来参加聚会的客人一样,就这么直勾勾地走进来,两只大眼睛盯着她,好奇而又恐怖。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任前男友。她知道下一秒,他随时会走进来。
白羊座坐在沙发上,像是钉在上面一样,她的双腿紧绷,无法站立、无法快跑。她知道下一秒,那个大眼鬼怪即将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就像是它每天都会走进来一样的稀疏平常。
李元悄悄站起来,他的座位离那个黑黢黢的门洞最近,他快速地换了一个地方,躲到了众人后面。他能听到门洞里传来的声响,像是某种咀嚼声。又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流淌的声音。七岁的记忆喷涌而出:秃子老头站在肉铺里头,穿着背心,泛着汗酸味,不耐烦地用肉刀一下一下地砸着砧板上的肉,肉里的组织发出粘稠的声响:“吧唧、吧唧。”七岁的他站在墙角,不敢冲到大街上、也不敢说话。
门洞里传来脚步声: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