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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忘机

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了下来。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耿苍怀。”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耿苍怀振声一笑,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得心中振奋。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后有追兵,还须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闻,步入中庭。

石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言方出,耿苍怀不由得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震动。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雨驿中的眼。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开口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边李白坟。”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乱起江南。

这时,还有别人在说起骆寒,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

赵旭问:“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滕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他摇头应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他在阁外的江上,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滕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赵旭一愕: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骆寒剑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妇酒家边上上的岸。上岸后,他还去店中吃了饭,要了一尾鱼。但他看着那鱼不断翕合的口,就始终没有下筷。他只是觉得有一点儿累,这两月多来,他为劫送这笔银子,也用了不少心。缇骑难缠,他也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省力。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悦,而只是疲惫。

吃罢饭,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骑着骆驼,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渔火点缀江心,那一点点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显得足下的野径越发黑暗了。好在他的骆驼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见。所以路虽崎岖,却也没失过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骆寒才见到了块界牌,遥知前面有个市集。他并不催驼前赶,也不打算宿店,找了棵大槐树,下了骆驼,寻了根大树杈就一跃而上。树枝上也颇多寒露,他也不在乎,和衣而卧。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湿透,却并不生火烤干,一个人仰望天空发呆。天上无星无月,四野阒寂,只有风透重衫,于湿冷中给他一份难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树,蜷缩在骆驼腹边睡着了。那骆驼的毛颇为柔软。骆驼的体温烤干了他的湿衣,骆驼的鼻息也是湿热的、有节奏的,像是这人世间难寻的一点儿安然与依靠。第二天破晓,有农人牵牛下田,路途经过。见那棵大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缩着头靠着头大骆驼酣睡。听人脚步响起,那骆驼就醒了,却不即刻起来,像怕惊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梦中,那少年露出几声清酣。

以后几天,骆寒行行止止,一路顺江而去。路过荻港时甚至有兴到江边米公祠去看了一看。闷了他就折上一片树叶吹哨子玩。他专拣小路走,越是崎岖泥泞处他越是喜欢,亏他有那么头好牲口。可这却苦了一个人——这些天,从于寡妇酒家起,却一直有个人远远缀在他身后。那人似个钓叟,土布衣裳,手里握个钩杆儿,苦的就是他。也是,他这么跟人未免太过明显,何况骆寒走的路上往往无人。过了一两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条船,在江中陪着骆寒走。骆寒似全然无知,由他缀着,缓缓东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幅洗尽铅脂的画。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份峭瘦。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霏霏洒洒,随风斜坠,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首,跳入你的眼帘,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骆寒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常常盯着一截枯枝会盯上半天。这冬日的树,与春日的堤柳垂金、风拂万条之味相去甚远。骆寒得之,若有会心,但其中意趣,就无法言传了。

船上的人看着他,这么个杀缇骑、劫官银、结怨袁老大的塞外少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过去伤袁二对他是已完结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还未开始的事,而现在,是今天。今天,他骆寒——正单人孤驼,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个老者,科头跣足,白发萧然。他就是赵无量的堂弟赵无极,在江湖上与赵无量合称“宗室双歧”,也同为帝室之胄。他的长相却与赵无量相去甚远。他的正名本不叫无极,而叫赵橡——如赵无量,本名也不叫无量,却是叫赵杞,两人均是因为流落江湖,自惭为宗室之耻,才弃本名不用,而取旧日东京王府中“无量堂”与“无极轩”的名以之为号的。

赵无极脸颊瘦削,面貌清癯,而不似他堂兄赵无量那么看起来狡睿多智,但颇有出尘之慨。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双歧名士草”这句外号,是因为颇得乃兄乃叔——徽钦二宗的遗风,擅长书法。赵无量工于隶篆,赵无极则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两人经历不同于其他王子,少遇名师,又承家学,齐眉棒、太祖长拳,俱是从小修来的技艺。也是仗着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难”之中,侥幸得全。南渡之后,忧苦备尝,功夫更是突飞猛进,故才有“宗室双歧名士草”一句盛传江南。到此时,两人息隐已近十年,谁会想到,今日这赵无极又会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远路而来的骆寒。

赵无极是个嗜武之人,想练剑之人总该时时磨砺、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骆寒练剑。偏这一路上骆寒不是登皋观云,就是倚松闭目,一路上偏偏连剑把都没摸上一把。可惜了赵无极,日思夜望,连剑芒却都没有看见。一连三日,骆寒之心似全在那头骆驼上。前些日忙,他没空管这头爱骑,这时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骆驼的毛梳上几遍。可是他那骆驼长得太有风骨,无论他怎样梳,虽添神概,却并不好看。赵无极却也算见识了骆驼的耐力,以骆寒的脾气,行止无定,有时一赶夜路就是一宿,有时却会在一个地方好久发呆,赵无极却绝没见那骆驼稍有疲惫。

那骆驼似对江南的草料颇不满意,几日下来,除了饮水,没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骆寒随身带的干粮常常分给它一半。

这日,骆寒又停驼休憩,赵无极也把小舟停在了江湾。虽在途中,他自规划得不错,去舱中搬了一小坛花雕,拍开口,取了一只自斟壶,倒满,又取出一只酒杯,银的,镂空雕篆,相当精致。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鱼、一碟五香牛肉干,摆在船头,用来佐酒。赵无极是个饮食讲究之人,前几日他时时观察着骆寒,骆寒吃干粮他也吃干粮,好久没有好好吃一口了。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虽已不太讲究,但饮食依旧精致。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鱼、一碟牛肉干,虽简简单单,却是专请名厨加意烘焙出来的。连器具也还是开封旧物,不脱皇家气派。如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叟,衣着简陋,于此知江荒野处,所用器具如此精致,只怕不免惊猜。

他还没开始吃,忽见骆寒站了起来,他一愕,以为骆寒要走——这可是跟丢不得的,忙也准备好跟着开船。却见骆寒所行不是去别处,而且冲自己小舟而来。赵无极心中一愕,正不知骆寒是何打算。骆寒已走上船头,坐了下来。只见他提起自斟壶,握着甲板上银杯,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润了润喉咙,然后伸箸夹菜。只见他一样样尝来,似颇喜那碟白鱼,连连动筷,自己给自己频频斟酒,闲散自适,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最后他吃了赵无极一个风干馒头,赵无极以为他有话要说了,等了半晌,侧耳倾听,却见他已拍拍身站起,一句话没说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树下闭目歇着了,赵无极才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看了杯盘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得一笑:“嘿,你倒会取巧,我弄了半天,倒成了为你忙活的了。”他出身帝王之家,后来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那骆寒在树下闭目养神,赵无极却不由得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骆寒一停驼,赵无极也就停舟。方方准备好吃的,他骆老兄就来了,还是不说话,拣满意的吃了就走。一开始赵无极还觉得愕然,其后觉得可笑,再下来不由得就有点不平——自己这么操舟相随,竟不是跟踪,而是成了他一个不须花一文钱一路上却予取予求、做饭打杂的仆役了。所以那日早饭,赵无极就故意不泊江边,却停在江心离岸五六丈远,捅开小泥炉,燃起松柴,炊烟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鱼来。心里想:“这次看你怎么办。”

没想他才饭熟,骆寒已走至江边,赵无极心中暗笑:“这次你总该饿一顿了吧?”没想那骆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头看了看,忽然一跃而起,盘旋而上,直抓向江边一棵老榆树。那老树极高,骆寒身法漂亮,如御气薄风、抟扶摇而上,这一跃跃起竟足有两丈有奇。才够到一根树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搬住那树尖。那本是根中等粗细的枝杈,骆寒用力一沉,那树枝登时被压得弯成了个半圆,然后骆寒一松劲,树枝登时向上反弹,骆寒人也就如弹弓上的弹子,随树枝弹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扑来。这时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开双臂,竟似可顺气流滑翔一般,转瞬而至,斜斜落进船舱,赵无极不由得叫了一声“好”——这骆寒的轻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跃似苍猿,赵无极知那榆树木质并不柔韧,骆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压成半弯,却又不断,以借那一弹之力,这一手用的就非只轻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内力了;其后他在空中御气盘旋,其气息的掌握,更需机巧,赵无极虽见闻广博,却也不明所以;但那骆寒挥洒自如,于一跃间已显露出三种极高深的武学关窍,赵无极不由得看得其乐洋洋,眼界大开。回过神来时,只见骆寒已坐在船头添了一碗汤,慢慢吃了开来。吃罢,又坐在船首停了会儿食,才抓起船上一支竹筒,向岸边一掷,那竹筒贴水而飞,骆寒身形一拔,一跃而起,单足点在那竹筒上,一筒飞渡,转瞬登岸,只留下那两尺余长的竹筒颤巍巍地插在了岸边。

以后这一老一少时常如顽童般相互斗法。一开始还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虽不说话,却好一日,坏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鲜。好的时候,赵无极就把船摇至岸边,加意做饭,他手艺不错,是尝过美食的,这时加意做来,每每能够别出心裁,这一带又为鱼米之乡,江中之鱼、岸上之菜,一样比一样新鲜;到不高兴时,赵无极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饭,好让那野蔬江鱼,香飘十里,眼气骆寒。那骆寒倒成了唯一的食客,他吃时虽不说话,但眼神之中自有反应,好不好吃都看得出来。只要他眼神一亮,觉得滋味鲜美,赵无极就不由得心中大乐;但若他不动声色,味同嚼蜡,赵无极就似受了极大侮辱一般,心中万般难受,下一顿做菜定要做好,以挽回这个面子来。

有时,那赵无极把船停在江心,也是越停越远。但每次也只远出半丈,不更多也不更少。他知骆寒轻功卓绝,是有意考校他的极限。让他吃惊的是,骆寒一扑,竟可扑至四五丈远,加上借力蓄势,转换身形,以树枝竹林加劲,更可扑出七丈之远!这一手轻功,据赵无极所知,江湖之中,除了龙虎山上第九鬼“魅影”孙风外,只怕无人能比。赵无极嗜武成性,偏碰着骆寒这么个耐考之人,自觉有趣。那日,他试出七丈距离只怕已是骆寒的极限,故意还要把船挪远一点儿,却不再是半丈,而只挪了三尺。他在船头洋洋自得,骆寒看到,微微一笑,却像并不为难。他还是借树枝之力,一跃扑出,不过才过七丈身子果然就已沉,但他本弓着腰,这时腰一挺,整个人在空中位置虽没动,但他的手又往前窜了一尺多一点儿。就凭这一窜,他的手指已搭上船弦,身子却也要平平地拍在水上。好骆寒!两指用力,人竟荡了起来!只见他团身而起,在空中一连旋了三个圈,才落向舷内。赵无极也是看得眼花缭乱,因骆寒这一翻已尽全力,气息未免不调,落下之势颇重,船小不稳,被他这一震,虽不至翻,但只怕炉上的汤要泼了。赵无极可舍不得,就伸手向骆寒腋下一托,两人相视一笑,把早上为一只沙鸥闹的意见全都笑散。

第二天,赵无极又把船移远数尺,要看他怎么办。哪知饭熟时骆寒看也不看,却拍了拍那头骆驼的头,贴在它耳边耳语了几句,那骆驼便站起,蹚入水中,冉冉泅来。

却见那骆驼到了船首,叨起两个馒头,就往回游。赵无极愕住,惊愕中,那骆驼已上了岸。骆寒从它口里接过馒头,也不嫌脏,张嘴就吃了一口——赵无极不由得骇笑:一笑这少年真的是与这骆驼同食共寝,二笑那骆驼竟像真的听得懂人言。等了一会儿,骆寒似觉没滋落味的,剥了块树皮,且指甲在上面画了几画,交给那骆驼嘴衔住了,依旧泅水叼了过来。

赵无极接过树皮,见上面只草草地画了两个字:“菜来!”不由得失笑。反正那骆驼的背宽而且厚,赵无极就取了两碟菜放在它背上,由它载着回岸。

如此逍遥,将近十日。十日之后,两人到了马鞍山前。

这块地名叫采石矶。两人到时,已是晚上,余霞如锦。赵无极渔樵十载,也少见这般美景,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看着景致,让人觉得,终老此乡也是心甘的。他饭熟时,骆寒依旧上船来。两人静坐开饭。

这十余日下来,赵无极虽未忘彼此身份,却已觉两人像是朋友了一般。他这一生少有朋友,但和骆寒在一起,他似已忘了自己的年纪,只觉得如鸥盟鹭友,两无嫌猜。

饭吃罢,骆寒却一时不动,赵无极也就不慌收拾。两人看着那晚霞,整道江似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良久,骆寒忽道:“我要过江了。”

赵无极一愕,似是反应不过来。

骆寒望着天际彩霞,那么艳,那么绚烂,但日头一沉,它就马上属于昨天。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谁知会是怎样的云彩,就不定还变成沉甸甸的阴霾。今天,也许是属于他们,他和一个老者的最后的晚霞。萍踪际遇,偶然会心,但骆寒道:“我要过江。”

赵无极听到这第二遍时,才似明白过来。他也看向彩霞,不说话。他一生际遇之奇,不计其数,但和这样一个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船上渔樵共度,吃了十余天的饭,其中风味,宛如传说。但无奈所有传奇都是不长久的,那个少年桀骜难驯,而他自己,也是这现实社会中的人。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还有一场场你无法抛却的争斗,有很多谋算,不可不为。

他知道骆寒的意思,他说要过江并不是要自己渡他过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踪的目的。他有那么一头识得水性的骆驼,渡江应该对他来说并不为难。想到这儿,赵无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是一种心灵的停顿,赵无极那一口气叹得长长的,因为那一刻,人的心情是放松的,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长到他希望可以永远不把那些功名利禄、世俗纷扰再度想起。

然后,他才开口道:“看来,我不得不拦你。咱们两人同舟共饭的缘分看来也尽了。”

他轻轻扳着手指头:“南渡之后,算起来,我老哥俩儿已退隐了一十有三年。我们不想隐退,二帝北狩,家国破碎,我都不知道这十二年我们怎么过来的。但袁老大压得我们太紧,我们没有机会。我堂哥无量比起我来,还要热衷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种痛苦。日日江枫渔火、渔樵耕读,看似隐逸,其实,怎能息我胸中一点儿入世之心、叱咤之愿。在我们老哥俩儿心中,那一股忿火就从来没有熄过。”

然后,他拍拍甲板:“小朋友,我与你这十余日,驼船共路,我才算终于尝到了些隐逸之趣。我幼习书法,常以名家诗词练字,也算读过不少诗,但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山中习静观朝懂,松下清离折露葵’。”

说着一叹:“又是什么叫作‘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他话说来平淡,但很艰涩,看来是出自真心。这时,他向西望去,一天晚霞下,他们一路曾经的来路似都远了、淡了,就有如这一路划入水中的桨,桨过之后,水无余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乐也都如是吧?那些朝来采藕、露中折葵,路逢农人、买菜换米的事;那些一逞轻功、一逞厨艺,逗趣胡闹的玩笑;还有那些野蔬充膳、落叶添薪的清淡相对都已恍如一梦。这一梦醒来,现实中,他与这叫骆寒的少年,不得不面对这一战,也不可能不有冲突,因为,赵无极理理自己在晚风中的萧萧白发,他的时日也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业于在世,不登要路于当道,这场人生,岂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骆寒,整顿好自己的伤感,平静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摊死水,幸你东来,一剑搅浑。站在我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就这么逸去的。”

“我不是要与你生死相搏,但我起码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时要借你这一剑。七日之后,大局已现,到时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实,这对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岂不可惜?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势力可以为你所用,你就未尝不可以异军突起,自树一帜。我们只要你领头与袁老大一战,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机会局变江南。”

骆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赵无极道:“那小老儿就只好出手了。”

骆寒已站起,他的左边,霞光一绽,照亮了他的左脸。那是一种秀硬的轮廓,虽无声,但那轮廓似已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牵扯与羁绊,不要势力,也不要为人所用,只听他静静道:“——战吧。”

耿苍怀一路疾赶,来到采石矶边时,只用了两天。江边是空的,他到江边时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无地挂了一弯细痕,那就算是月了,眼力差的人几乎看不见。

细月如丝,月下的江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骆寒,也没有赵无极,耿苍怀只看到了一条船。这条船之所以引起耿苍怀注意,是因为它孤零零地停在离岸边四丈处,甲板上器物散乱。

耿苍怀喊了一声,船上也没有人。他跃上船,见船是被一支竹篙钉穿甲板钉入江底泥中的,所以连日以来,没有被冲走。船中已进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盘狼藉,看用具,都是银的,工艺精美,似是中都旧物。——看来石燃说得不错,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

耿苍怀掏出一个火折子,迎风捻亮,在船中细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扫之下,已有所发现,然后他又跃到岸上看了一看。岸边有一个足印,印在一块硬地上,把一截树根都已踩断——那脚印颇深,已进了一半水,耿苍怀点点头;他又跃入船中,船舱中却少了一根顶梁,像是被抽出的,舱已浸水,耿苍怀弯腰在水中捡起一个杯子、一个银盘。杯子已裂成两半,盘子上则有一孔。耿苍怀揣摩当时情景,这船上果似曾有一战,如果是的话,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赵无极。因为甲板上有裂纹,那裂纹是顺着木板的原有花纹丝丝裂开的,骆寒不是这样出手——这样出手别无二家,分明是当年陈抟以一手武功换得宋太祖一座华山的“鼎鼐真经”。看来赵无极是要逼骆寒上岸。

他不想战,他只想要缠住骆寒。

骆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个瘦深的脚印。他一上岸,赵无极大概把船撑开,骆寒却一跃而起,赵无极船撑出四丈,骆寒已经跳上,以竹篙钉船于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后骆寒出剑,赵无极不及还手,这是骆寒的剑意——乍然出手,无人能料,赵无极以杯挡、杯裂,以盘挡、盘透,然后赵无极才有暇从船舱上抽出他太祖爷举以兴兵、名闻天下的齐眉长棍!

只是其后怎样?耿苍怀看着岸上草迹,两人分明没有上岸。可船上也没有痕迹,这两人到了哪里去?耿苍怀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带信给骆寒外,他应该与这事毫无相干。就算他在困马集欠骆寒一个情,但遭他嫁祸,被缇骑缠杀近两个月,也该扯平了,但耿苍怀还是忍不住关心骆寒。

他不是担心他的武功,而是对付赵无极这等老狐狸,有时,光凭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起头,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门后石燃的话:“你必须找到骆寒,他也必须出面。十年来,还无一人可撼动缇骑于丝毫。如今,他知有多少人趁势作乱?就是我们七马中,飞骑已伤,铁骑已丧,骠骑卢泠哥也无消息,估计都是文家趁势出的手,他们的人也没好。袁老大已经发怒,他一剑纵横,做完就走,嘿,不杀他怎么平这江南之乱?”

忽然,耿苍怀闻得一声驼鸣,悠长嘹厉,如此静夜,听之神颤。耿苍怀一振,那声音就像是骆寒的骆驼发出的。他身形跃起,遁声寻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见江流忽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那山势横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转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处浅浅的沙滩。那骆驼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鸣,毛色苍草,骨骼耸峭,正是骆寒骑的那头。耿苍怀一愕,却不见他的主人身在何处。只见那骆驼俯首闻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鸣,声音哀厉,耿苍怀心中一静:骆寒去了哪里,赵无极又去了哪里?

以骆寒之一剑孤险,赵无极无把握不会出手,他又凭什么自信可困住骆寒?

其实耿苍怀所料的倒是大半没错。那日,赵无极抽出齐眉棍后,他与骆寒两人就静住,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赵无极也不愿独撄骆寒一剑之锋,半晌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里,小老儿在水里可是能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饭的!反正我也不是要胜你,我不是袁老大,他才是你的任务,只是要缠住你,要你过不了江,先滞留住再说。”

说着,哈哈一笑,连人带棍,一跃入水。

骆寒一愕,没想这老人会用上这招,未免无赖。他虽艺高胆大,但十余日交往,已知这赵无极必是个高手,自己这次南来,所遇之人,除耿苍怀外,论武学修为,怕以他为翘楚。有他在水中,自己如骑驼渡江——自己倒罢了,驼儿可是自己心爱之物,可不能让那赵无极伤了。

他沉吟一会儿,就待退回岸上,赵无极却一跃出水面道:“骆小哥儿,我知你来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水。怎么,不敢下来?”

骆寒明知他激将,冷笑了下,终究少年气盛,冷笑道:“水战我又怕你何来?”说着,长吸了一口气,双足一顿,轻轻跃起,宛如空花幻影,钻入水中,竟毫无声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骆驼独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护。

骆寒一入水中便睁眼,然后便觉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么带刺激的药,刺痛双眼,他只有闭上,但已看清了赵无极的所在。只见自己入水后,他却在往水面上窜。骆寒一挺腰,双足一踏,往江心一窜,便出了两丈开外,他知道赵无极必会跟来,江水流动,下的药不能持久,他不惧赵无极这一点,没几下他就游到了个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睁眼,已看见自己骆驼的四个蹄子在不远处摇摆。

这时,却见赵无极也游至距他不过三尺之处,他两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赵无极咧嘴对他笑了下,双手不住冲骆寒比画。骆寒还不明所以,却见赵无极已向下沉去,盘膝坐向水底沙地。他双足叠加,把齐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沙上写道:“坐。”

要知长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这么随随便便在江底安坐实在是件大难之事。骆寒一哼,知赵无极要和自己比静力,也沉到底,自顾坐,但他坐的姿势与赵无极不同,不是盘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竖直,赵无极一愕,知骆寒这别是一路练气法门。

只见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画道:“咱们较量较量气息如何?看看谁比谁先按捺不住。气长者胜,看谁忍不住先浮上江面。”

骆寒知道,其实赵无极露的这手最难的倒不是水底静坐,而是他在江底沙滩上写的那几个字。水冲沙走,江底沙本来一贯平滑如镜,要想在这水流中在这沙地上写字并让人看到字迹,那确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数十年的先天真气才办得到。其实赵无极这入水,也是事先算计好的。他知骆寒的武功路数近于轻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几人能挡得他一剑之锋。当年南昌滕王阁,骆寒年仅十四,自己就在阁外船中远观过他与江船九姓中人的一战,那一战至今在赵无极所目睹的江湖高手百余战中,也当得上“观止”两个字,这十来年过去了,骆寒想来更有进宜。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骆寒身法之“轻”,只怕难于在水中定住;而其剑势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难以英发;至于“偏”之一道,在剑中本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万变,带动剑锋,起落之间,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论到“疾”,有这水的阻碍,想来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这门内功宋太祖号之为“当朝一品”,视为宗室之宝,自然也就非同小可。这气功出于道家。当年陈抟老祖就是以此功秘诀三百一十有七句换得太祖皇帝华山一座。这门功夫外求其重,内就其虚,而其宗旨要窍,则归于“上善如水”四个字。这四字源出于老子《道德经》,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诀中就前后往复出现不下三十次。赵无极这套功夫勤修颇苦,私下忖度,陈抟传这套功夫与太祖,绝非只为换一座华山那么简单,只怕是以武功为谏劝:上善如水,上兵伐谋——关联的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谓马上得天下,也不可以马上治之。

赵无极对付骆寒这招,真可谓“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关旨。

只见赵无极这时又以指画字,笑书道:“敢不敢?”

却见骆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无法说话,内力修为也不是赵无极这淳和丰沛的一路,难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却猛然出剑。他并不是用剑在沙地上画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挥转,随他剑势,他剑尖上漾起丝丝尖细水纹,仔细看去,却也成字,却是——“比吧。”

赵无极一笑,调了一口气息,双目微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竟打起坐来,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纳,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吐吸。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皆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容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功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画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珣的《伯远帖》,其笔意之放纵、姿态之酣劲,骆寒虽不懂,也感觉得出。

骆寒一开始只当他真在写字,不一会儿,就觉出身边水流变异。赵无极越写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骆寒身边越绕越快。这种以水流干扰气息之术就完全是道家法门了。然后赵无极手下忽然一缓,竟又学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练得,为体会“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义,而他这书法也是他练功时的别得心传,写到后来,赵无极宛如水晶言主,飘飘俗仙,恍非世上之人。骆寒却面色渐红,一口气似憋不住,终于吐出来。

见骆寒吐出长长一口气泡,赵无极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写“你输了”,却见骆寒吐气后脸色反平静下来,张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双手抱单膝,洋洋然行若无事。赵无极一愕——只听说极北之地达斡尔人擅长水中换气之术,以便冬季北海捕鱼,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种异术,只不知他是从何学得。

只见骆寒已收了剑,伸一指在水中画道:“这么比,咱们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赵无极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时间长短,伸手书道:“良朋难得,小老儿难得得你这一忘年之交,水底静坐,岂不远胜尘海操劳。我年纪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两人俱是划水传意。骆寒写到最后一笔,赵无极才觉出一股水势向自己眉间暗涌而来。骆寒以指为剑,意不在字,而在剑意。

赵无极张嘴欲哈哈大笑,张开嘴,才发现是在水中,只能喉头作势咕咕两声,以示大笑。以左掌画了“哈哈”两字,化解开来骆寒攻来的那一招。

只见骆寒又写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赵无极一愕,但骆寒笔笔皆如剑势,叠递而来,不容他迟疑。他也以掌画字,回道:“因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斗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翘首等这一战呢。”

骆寒不再说话,只是或指或点,一招招攻来。赵无极就继续以掌为笔,架开他一招招森然来势,左手却在沙上写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林,结了有多少怨?”

骆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写道:“那与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与你何干?”

赵无极一愕,却似被这一问问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会护着那昏君奸相,永远不会迎二圣回来!”

他说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钦二宗。

骆寒冷冷笑书道:“只怕二圣已经死了。”

赵无极胸中一滞,虽在水中,两行热泪还是滚滚而下。以掌画字,他这时悲愤,掌中就运上了力,画得水势都嘶嘶作响:“那也该迎取他们的骨殖回来。”

骆寒冷冷画道:“多少贫人都抛尸荒野,没人搭理,这么个二圣,有什么用处,迎不迎又如何?”

赵无极却写道:“可他们是皇帝。”

骆寒写道:“两个昏君。”

赵无极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骆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说也是不错,自己平时只说奸相误国,但是,国只怕就是误在自己这赵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两行泪,缓缓写道:“可他们也一个是我的叔父、一个是堂哥。”

顿了顿:“也俱是文采风流之人,书画二艺冠绝一时,宣和画院,至今流响。”

只见骆寒书道:“花石之纲,天下疲痹,身死异域,份属应当。”

赵无极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么!”骆寒也已不耐他纠缠,两人越说越怒,火气渐大,骆寒手下剑意渐疾,赵无极凭单掌已敌不住他的剑意。渐用双掌,不一时就占到上风,骆寒指掌间已觉接他不住,倒过剑头,用剑柄划水还击,重占上风。只见赵无极忽一伸手,拔出身边齐眉长棍,在这江心水底,不顾阻力,一招横扫千军就向前击去。

水波一涌,骆寒向后一退,他真没想到在这水底赵无极还可出棍。可后退还是江流,被江水之势一挡,还是有水波在骆寒胸中压了一下,骆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剑已掉头,劈流斩波,破开了那一势。两人就在江底,剑来棍往,斗了起来。他们本来静坐,气息还能顺畅,这一动手,血流加快,已渐渐胸中鼓闷。其时江面上数帆竞渡,渔人晚归,却有谁知就在他们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于暗流沉沙之中,往复搏击?

赵无极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带动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觉船底有异,颇不平静,似有什么大鱼在翻滚一般,哪知是一个宗室高手、一个塞外少年在水底斗得正急。骆寒轻剑击刺,随流逐势,竟也不太弱于岸上。赵无极的一棍退出,水沙变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势。

赵无极本已有充分估计,猜测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发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这么棘手。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袁老大这下有麻烦了,忧的却是怕自己缠他不住。他原要引骆寒水底一战,以为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没想他会逼得自己用上齐眉棍。棍在水中,翻江捣海,势虽惊人,却难持久,时间长了,如何及得上骆寒之一剑轻捷。

赵无极心中正在后悔,猛见骆寒一式击来,颇似青城剑术的一招“天外飞仙”,他这一式趁着自己适才一棍带动的水流,更增迅疾,难遮难避。赵无极便猛一吐气,使了招“齐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挡去,倒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他这齐眉棍本是大内之宝,太祖御制,坚韧非常,他挡开这招,就把那棍用两手一掰。这一掰,那根“齐眉棍”竟被他弯成了弓形。然后他的守势“齐眉案”已变为“矢射天狼”,——一个貌似衰朽的老者于冬十月长江水底,前足弓,后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吐气开声,竟以棍为弓、以水为矢,向骆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释,他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气。骆寒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是生平所未见的一招凶势,忙一手划水,连连后退。但赵无极这一招已尽全力,何况含愤出手,其速如涌,其势若崩,骆寒退已退不开,他一咬牙,剑在身下,猛地一抽,剑本无鞘,但他这一抽,似很用力。他拔出这一剑后,就倾尽其力,向来势劈去。如果他向来势正中劈,剑轻棍重,他只怕当场受伤。但骆寒之九幻虚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剑之劲疾,避实就虚为。只见好骆寒,身子只来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剑却把涌来之水波一分为九,自偏侧处劈去。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钱塘,实际却是避其实、导其势,侧其力、以就其虚。那水波被他一剑分成一成与八成,劈为两截,只有一成向骆寒胸中撞去,其余八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骆寒撞来的虽只一成,但骆寒还是觉得四肢百脉俱是一痛,然后,一热、一麻;赵无极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这全力一出,体内气息已乱,一张口,喝进一口水去,登时五脏如绞。但最吃惊的还是江面,那被骆寒导开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开,挟赵无极数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锅,炸响黄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渔船捕鱼而归,船尾是个三十多岁汉子,船中坐着个小女孩,正在坐着弄鱼,后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摇桨。那小女孩这时忽见到水面上有个骆驼,不由得大大好奇。她不认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骆驼认作马肿背”一话,嘲笑人无见识,那小女孩这时也就这般好奇,叫了声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骆驼够去。

谁想,这时小船与骆驼之间猛地涌起一个水球,这水球来势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骇住,她父亲也傻了,然后就觉那小船猛地一震,那骆驼也哀鸣一声,都受到一下重击。这还不止,然后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银山乍泻、雪瀑初崩;有似九万天兵初战罢,惊醒玉龙百万;还如水晶宫里梦魂惊,耸动碎琼当空。白驹乱窜,素羽缤纷,好在那势道没对准人驼,多半还偏向那骆驼,那骆驼凄鸣一声,那么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得一荡一涌,连头带脑沉入水底,一时起不来,想来受了伤。小女孩正靠着船边,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稳,怎禁得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小女孩惊叫一声,已经落水,她父亲也被船荡起,先被自己的桨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大变突来,本会点水的她一连呛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骆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闪,然后见到水面一乱,就觉不好。不顾胸口疼痛,双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汉子,一把抓住他腰带,伸手就扯了出来,然后他才露出水面,看到那小女孩儿。小女孩离他也不过四五尺远,他收了剑,健臂一划,已到了她身边,那小女孩儿闭着眼还在哭喊:“爸爸,爸爸。”

骆寒伸手揽住她,撮唇一啸,那骆驼已重浮在水面,却直喘粗气,闻声便向他游来。骆寒见驼儿行动迟缓,就知也受了伤,不由得更怒,将那汉子放在驼背上。小女孩受了点内力,气息已紊乱,晕了过去。骆寒看看她的脸,只有以唇度气,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间无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驼三人也都向下游漂去。有一刻工夫,小女孩儿才苏醒,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脸,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尽,只有彩霞了,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会有那么亮与烫。小女孩觉得像是一梦,骆寒对她笑了笑,不欲她马上就醒,要她睡着好定定心,同时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点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驼背上,拍了拍那驼儿的头,叫骆驼载他们父女上岸。

那骆驼听话泅向岸去。骆寒一回头,就见赵无极也冒上水面来换气,骆寒忍不住怒道:“你乱伤无辜,又伤我驼儿,还待怎样?”

赵无极已又冷静下来,哈哈笑道:“这里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儿用过了力,伤了无辜,不好意思。骆小哥儿,你有种,可敢和我找个无人的地方较量较量。到时,我输了,向你那骆驼喊爷爷,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应我三件事。”

骆寒还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话,自向下游游去。

骆寒看那骆驼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边,双眉一挑,顺水追踪而去。

过了一刻,那小女孩儿才醒来,醒来时,余霞已在天边退去最后一丝残红。她茫茫地睁开眼,见爹爹还昏卧着,自己旁边却有一头鼻息咻咻、湿淋淋的骆驼。她头中一昏,不由得又晕乎乎的了——实不知此情、此景,余霞、江岸,包括刚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张脸,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还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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