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下榻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弈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铢计算、账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交割单自是列得详详略略、清爽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色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个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那少年并无喜色,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色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交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六合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账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交,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乱,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去,急送河南梁兴处,他那儿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他为人和气,似是对就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便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不由得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谦和,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似这少年的一句相邀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事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难道,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忧,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押车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地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押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杜淮山召来的人,似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得,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不舍之意。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恒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露出。沈放一路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有去处,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作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换成了那少年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得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账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伯颜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不少人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些。前几次伯颜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留在了他的枕边,那伯颜才知惧怕。然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伯颜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伯颜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得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诀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太过天真,不由得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伯颜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任谁口里说出来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本也疑惑,脸上却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有所记忆,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还有一个‘六合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止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掰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得脸上一红,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也算秘诀?”
三娘笑道:“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一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家,弋敛扣了半天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而且轩廊寂寞,竟没有一个人。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样人,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也曾极为煊赫,没承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一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瞬息百年之感。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作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快清晨时,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概,不可揣测。
第二天早起,三娘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总总,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尽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已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了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去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有流传,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像模像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搏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据说他自感高龄,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传为江湖轶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乘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的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牙梳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问荆三娘道:“荆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师承渊源,没承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从何看出。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得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分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全无声息,门两旁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躁的声音远远传来,问:“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晰。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承想六合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六合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六合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首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金字,上书“拳平内寇,枪御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看来这六合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首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换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于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只见灵牌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瘦削,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首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喜”外三堂,也是六合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却也黑压压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听到六合门中今日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倏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门主的奢念。——瞿宇恼的就是来的杂人过多,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谁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日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首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承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得心下郁怒。他一怒,气色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交,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炷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便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拣东首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嗯、嗯——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日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曲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无可掩饰。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首望去,只见右首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朗;中间一人则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熟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蔽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郭千寿性子最爆急,杨兆基则性子过于阴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缠的老头子今日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日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也会觉得自己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色不露,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露喜色,问:“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日必有一番唇枪舌剑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得都有点恍惚。“内三堂”堂主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日到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日他八字军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搓手道:“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选今日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发泄,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得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六合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继任门主之礼。”
他一声呼唤,自有他的亲信弟子为他奔跑张罗。——他前面的话本也无人反对,没想说至最后一句,刘万乘忽站起身来阻道:“且慢,请出六合门门主信物为何?”
细心的人听出,他把“六合”两个字咬得极重。
瞿宇一愣,道:“刘师叔适才不是说我应该继任门主——且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礼吗?请出信物自然是为了成礼。”
刘万乘已淡淡道:“你开口瞿门、闭口瞿门,自称为嫡亲诸人之长,所以我和你郭、杨两位师叔同意你为瞿门之主,那是你瞿门家务之事。你既尊重我们三个老朽,过问我们适宜与否,我们自然要给你面子,说你该继任为门主。可说到六合门,六合门的信物标记,岂是一般人可轻易动的?”
厅内微微一乱,众人都是猜知有事才会前来,可也没想到会看到六合门内讧。瞿宇望着刘万乘,见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来被这老狐狸给耍了,他一开口就把“瞿门”与“六合门”清清楚楚分开,反似自己毫无道理一般,他性子本急,这一急,不由得气得面色紫胀,怒道:“你说什么?六合门和瞿门不是一家?这六合门中哪一样不是我伯父亲手创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亲手改正后又传与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摈绝他家人了,哼哼,你们真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刘万乘也无容让,冷笑道:“伯父?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两个字!当年你在合肥万花楼出丑,如果不是我们这几个师叔相劝,你伯父早把你赶出瞿门了,还说什么六合门。说起来,连这瞿门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门堂堂正正,门主之位难道可以随便让给一个嫖宿之徒吗?”
当年万花楼中事本是瞿宇心头一块旧病,最恨别人提及,闻言刺痛,不由得立即反口:“嘿嘿,你又摆什么长辈架子,别让我说出来。说你们是‘外三堂’堂主,但这最近几年来,你们可曾进过‘永济堂’的大门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虚设。当年为了我伯父联络淮上易先生,及门中财、货经营之事,你们与伯父几乎反目,一怒远去,你们所说‘同门不同账’的话难道自己都忘了?这些年还觍脸要我伯父的贴补。你不记得旁人可还记得呢!今日见门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们‘外三堂’却处处衰蔽,倒要回来争这总门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寿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张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击落,只听他大怒道:“你、你就这样态度对待门中师长吗?有你做门主,门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来,怒道:“显功夫吗?凭拍椅子这等入门功夫也来抢门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门无人了,难不成你做了门主门中人就服了?”
说话之间,他已伸出双指,也夹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见他蓄力,只是夹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断。厅中人不由得一声轻呼,众人见瞿宇暴躁骄横,心中对他不免轻视,以为不过一纨绔子弟。这时一见之下,才知别的不说,他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凭这一手,就比郭千寿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仅凭两指之力扭断一张花梨硬木儿臂粗细的扶手,却无几人能真正做到。只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杨万基这时却开了口:“做门主也不是光凭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凭功夫,咱们不用比,请缇骑袁老大来不就得了,不用我说,在座的一个也及不上他,要光讲武功,不如请他做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总门主。”
他语气尖厉,话却也似有理,天下各派,选门主往往并不只看功夫的。
刘万乘已接口道:“不错,你杨师叔说得不错,这门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见他们说来说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个“德”字和众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压服。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配当门主?”
他言下一片讥嘲之意,刘万乘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兄弟三个老天拔地,岂会尸位素餐,意在门主之位,争这空头名分,惹众人嘲笑?不过是当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务,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后,再找一个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六合门才不致变乱,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露锋芒,但所谓“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得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六合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功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六合门在三位师叔手中不致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虽暴躁,这话可却不笨,众人交头接耳,也觉这话有理。那瞿宇明显地欺他三位师叔不敢动手。却听杨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试倒也可以,但六合门中功夫非只一项,瞿师侄不妨以六合枪、六合拳、六合真气与我三人一一印证,看看师叔们当不当得此番重任。”
他这一句话看似堂堂皇皇,其实避重就轻。他们深知瞿宇虽脾气骄躁、年纪又轻,但天资颖慧,何况他伯父就是名师,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来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虽是师叔,若论起对敌,只怕颇不是他敌手。但瞿宇胜则胜在他年轻识广,于别派武功颇有涉猎,自己三人若单论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也颇可与他较量一番。且六合枪是战阵中物,颇为沉笨,素来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项,刘万乘擅长于此,多半可以胜他。再以二师兄郭千寿之六合拳与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气慢慢与他斗来,不信不让他认识到“姜是老的辣”。来吊祭中人谁不爱看热闹,虽在灵堂,早有人喝起彩来,弋敛在旁却不由得轻声一叹。
那瞿宇原是自骄自重、自视极高的人,瞧不起三个师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虽知这么比给他们占便宜不少,但自视过高,只求快刀斩乱麻,应声道:“好。”
那边杨兆基已极快接口道:“那好,就请瞿师侄先与你刘师叔较量一下六合枪法,本门原是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而习武强身,与一般江湖门派大有不同,这门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废的。然后再与你郭师叔较一较六合拳。你要是应承得下来两位师叔,咱们爷俩儿少不得还要再比画比画六合真气。”
他这算盘打得好精——六合枪原为瞿宇弱项,他要刘万乘先以六合枪挫挫瞿宇锐气,先取一局;然后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寿之六合拳与他缠斗,郭千寿的拳掌功夫可是号称皖西第一,这一局瞿宇纵胜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后,且有一局已输在前面,纵使胜了也不过是一个平局;他虽年轻,但连战两阵之下,真气必然驳杂不纯,自己再与他相耗内力。说到真气,毕竟是靠年深日久地浸淫,那时不信自己胜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与他争辩,已应声道:“好!”他们是武林门派,虽是灵堂,左右两侧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跃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开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点银枪。这正堂本就是六合门子弟的练武堂,这枪也是他练熟的,接着一跃而回,在灵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龄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铁长枪就已一跳而起,他这一拍使的是猛劲,然后并不收手,右肘一抬,一个肘锤已轻轻巧巧撞在枪尾,那枪已迎面向刘万乘射去,瞿宇这才叫道:“刘师叔,接枪。”然后双拳一抱,他那长仅四尺的点银枪就横在双臂臂弯间,人已跃至门前下首处端然执礼。
他这两下鹰飞鱼跃,极为漂亮,虽然来回两次均从众人头上掠过,极为无礼,但众人至此也不由得拊掌叫了声:“好!”却听瞿宇叫道:“伯父所遗神枪,弟子不敢僭用,师叔,请教了。”
他双手一分,那一杆点银枪忽分为两段,成了两杆,左右双手各挽了一个枪花,然后双枪互换,左手“凤凰三点头”,右手“武圣遗宗”,等于向刘万乘施了个起手礼,然后双枪一合,又并成一杆,枪花一颤,直往刘万乘眉间挑去。
他这几手玩得众人眼花瞭乱,果有先声夺人之势。原来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门中有一项技艺遭人轻视,他素来不爱那六合枪法的笨重,想来想去,索性避重就轻,自做了一杆枪,将一杆枪化作两杆,重量合起却比原来的轻了一半,双枪在手时,只宛如双剑。他又在枪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实用,只要招式精巧、骇人耳目。果然这几招之下,刘万乘已心头一虚:想才几月不见,这小子枪法居然进步神速。刚才他反应稍慢,见瞿宇把大师兄的镔铁枪掷来,也就顺手接住,这时却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惯用的枪也不过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龄内外皆修、天生神力,这杆七十八斤的枪比刘万乘平时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顺手,何况又沉重这么多。实话说来——连瞿百龄自己晚年也很少碰这杆沉枪,说是筋骨老朽了,使不开。而且瞿宇一开始就貌似有礼地抢了个下首,自己再要抢过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现在自己背对的就是师兄灵位,厅堂虽大,但如此长兵刃,一举一动,不由得就要特别小心,生怕砸了师兄灵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得骂道:“这小贱骨头原来不光只狂,还有如此滑头。”见瞿宇已枪法不停,一招招攻来,只有挡架还击,偏他一杆银枪时合为一、时分为二,把一套六合枪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虽并不更见厉害,但让刘万乘这拆惯正宗枪法的人不由得懊恼别扭。他平时教子弟练枪从来极为严格,一招一式,马虎不得,他弟子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这枪法也是与弟子拆惯了的,这时见瞿宇将一套枪法改成这样,不由得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一时间只是拆解不便。
但刘万乘浸淫于枪中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岂是白费的,那瞿宇尽管上下纵跳、左击右打,把一套枪法使得极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过,他就已知自己虽然机巧,但单凭这枪法,只怕胜对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听杨兆基在下面高声叫道:“六合枪中何所虑,身要方直气不移。五十六招无首尾,一贯到底不轻徐。”
刘万乘正为瞿宇枪法所迷,闻言一凛,当下气纳丹田,不看瞿宇枪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时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与其争一时之气,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朴实质拙的枪法按式使出。开始几招似极笨重,但到后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只几招已把瞿宇逼至外圈,远远跳斗。瞿宇心下暗苦,知道这么战下来,自己必输无疑了。忽见刘万乘一招“凤点头”刺来,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过,就待进手,没想刘万乘接下来一招会是“玉带缠腰”,六合枪中本来绝无这一变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刘万乘上面一招“凤点头”下来会接这一招。刘万乘上一招就是要诱他欺近一步,眼见计成,刘万乘那枪身忽似软了一软,直向瞿宇腰间砸来。
瞿宇大惊,不知这正是师叔之深藏秘技“铁锁横江”,连伯父也未知道。他别无他法,就待弃去双枪,徒手以一势“博浪一击”轻击枪杆,人则从枪下钻出逸走。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太过狼狈,而且这双枪一弃,自己等于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自己惯用之枪,那枪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枪之势使圆。只见好个六合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枪原地一转,手里铁枪直向瞿宇腰间砸去。那瞿宇却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枪已堪堪砸到,这一枪若击中,会连人带枪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枪,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发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枪尖处一握,人随势荡起,竟在枪尖上玩了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枪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乱,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出不来。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倒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似是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都不由得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枪把,回了座位。瞿宇自将枪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搭话,双拳一合,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成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六合拳的精奥。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黏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脱袍让位”。这一招本来只是诱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承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缠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胸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性暴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缠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喷,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胸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招看似含愤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迎去。他们要较的是六合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性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六合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六合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吞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黏住,不许它脱身喘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虞,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做六合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性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六合门之主。六合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六合门,只叫三合门主吧!”他口中说的是为六合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性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六合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六合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抗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日不分胜负则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愤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屋内气氛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阳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这时堂上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外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气,我命休矣!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欲控制不住,四处乱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精还离舍。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发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首道:“你是谁?”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流如注……”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诀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六合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这《六问》原是六合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砭所至,令所有精习本门武功的人都不由得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甚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得不服。在场六合门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己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头凉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见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唇轻动,低声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后,才有这六合拳、枪、真气。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为六合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六合拳、枪的精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的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他声音很低,堂中人交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诧然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孤寡之人,本已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甥儿冷超做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交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恤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说到这儿,扬声道,“超儿,过来。”
她身后那憨实少年颇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声:“姑姑。”
他姑姑却不容他说话,已携起他手道:“这就是我甥儿冷超,也是百龄所收义子。超儿,你今天才赶到,你义父生前无后,这孝子的位置,须你充得了,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快快磕个头。”
那冷超似是不愿姑姑把他与瞿百龄义父义子的关系公之于众,但对那老人甚为尊敬,闻言应道:“是。”当下跪下就要磕头。沈姑姑说话时,瞿宇本愣着,这时才缓过神。他久已防着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语压制,没想她果然有鬼,更没想到她会抓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冷超这个头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话学问可就大了,瞿宇虽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当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说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寿三人道:“三位师叔,这话你们可曾听说过?”
郭千寿、刘万乘、杨兆基三人齐齐道:“没有听过。”他们本争的就是这六合门,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应了她,这事必有纠缠,如何肯再多上一个人分这一杯羹。
旁观众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师叔争夺门主之事该如何收场,这时却见又有岔头出现,不由得齐齐兴奋。沈姑姑道:“超儿,把你义父的信拿出给他们看看。”
那冷超迟疑了下,似极不情愿,无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抢过,见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迹,他一转念,就把这信转交给刘万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机极深,她既开口,这话多半有点儿影儿,只是自己坚决不能承认,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给三个老头来做。
刘万乘已抽出信瓤,开口念道:“小超义儿……”一愕抬头,冷超似已目含湿意,只是不肯让众人看到。沈姑姑道:“众位听见了,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话。小超,你义父灵前,别人不让你磕这个头,难道你就磕不得了吗?你这模样,还配称他为义父?”
她这话说到后来,已微带冷笑,果然极为厉害,正击中冷超心口。只见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惊忙伸手去扳,却没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见他硬来,不由得大怒,见他还要磕第二个头,当下手上加劲,他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还是硬来,不怕他肩骨不断。没承想那少年性子极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实没料到他腰肌那么好,只凭一腰之劲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带了一晃,冷超这一头又磕到了底。
场中人本望着沈姑姑,这时才注意到冷超。瞿宇从出道至今,有伯父护着,一直顺利。连同今日之战,虽未胜得,但一人连战三位师叔,传出去已足以名动江湖,这时却被一无名小辈削了颜面,不由得脸色一青,提起六合真气,直向冷超肩上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磕成这第三个头。场面一时极静,那冷超偏偏也是个拗性子,这个头非磕不可,只见他这个头磕得极慢极慢,慢到了如蜗牛踱步,但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张面皮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足有一盏茶时候,冷超这个头终于碰到了棕垫,场中一时声音雷动。那瞿宇紫胀了脸,松手一跃,怒道:“沈姑姑,你这一招算什么?先前你一口一声‘未亡之人’,一口一声‘先夫’,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提也罢了,现在却居然如此生事,以为我瞿门能容你姑侄横行?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哪年哪月几时几刻嫁入瞿家的?八字庚帖何在?大媒何在?六亲何在?又是何处拜堂?何处洞房?何处花烛?当时门中长幼谁在?喜钱赏了何人?族谱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举出一项明证,我宇少爷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沈姑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这事本是她心头隐恨,哪当得人特意提起。那边刘万乘也开口冷笑道:“沈姨娘,没想你还留了这手!”
他“沈姨娘”三个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见她身子不由得一颤,似想起当年的落拓生涯,没承想今日还要受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时都灰了。这时冷超上前一步护住她,开口道:“我姑姑与义父两情相悦,原不必得你们世俗小人赞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承认我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和百龄一起过了这么些年,端茶倒水,功劳苦劳不论,我总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没明证,他给超儿的亲笔信你们可都看到了,他这义儿可不是假的,我们又不和你们争六合门主,又不争瞿门门主,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又做什么?”
她这话大得同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人也没想到她要的只是个名分,不在意六合门及瞿门事务,静了一刻,不由得脸色大为放缓。郭千寿人最直,干咳两声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们两不相帮,更不乱掺和,谁不知你是瞿师兄的眼前人。这孩子,是瞿师兄收的义儿?那就算是吧,我们还会不喜瞿师兄有后吗?拜过之后可以让他下去了,只是六合门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才止住哭泣,冲他一福道:“多谢郭叔叔一语,六合门中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与宇少爷之间的事,小妇人是何身份,如何敢越礼插手。”
众人见她温言软语,极为知礼,不由得心都一软。郭千寿也还了半礼,道:“看来沈妹子果然明礼。”
沈姑姑就望向刘万乘与杨兆基两人,道:“二位叔叔怎说?”两人没话,也算默认了。沈姑姑才冲瞿宇道:“宇少爷,你就不认这么个兄弟吗?”
她把“兄弟”两字轻轻吐出,瞿宇本颇不忿,此时不由得心中一动,想那冷超如果真是伯父义子,也就算入了瞿门,看他样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错,对自己可是个臂助。但他转脸要比三位师叔慢多了,当下勉强笑道:“多个弟弟有什么不好,你们不掺和六合门中事的话,我当然要认。”
沈姑姑便冲他一礼,然后冲堂中众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爷相认,我母子也算有了个名分。你们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参与,只望六合门兴旺、瞿门兴旺就好。谁做门主,我们姑侄都没话说,只是从今日起,永济堂的前堂后堂却要分开了。”
众人一愣,却听她道:“这永济堂原为外子所造,前堂为六合门公务会所,后堂却是外子与妾身的家。前后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个孤寡之人,前后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后无论谁继任门主,启灵之后,妾身即请用泥瓦封断前后之路,妾身就在后堂为先夫守节终老了,不致有扰六合门中事务,妾身也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她这番话说来娓娓动听,有理有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位却至此才知上了她的当。这六合门家财万贯,尽在后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贪心倒不小,谁不知六合门所有财货往来、金银细软俱在后堂,六合门富甲皖南,你一口竟要吃个尽,你太贪了吧你!”
众人也至此才明何义,也知道正题至此才算提出。没想到六合门、瞿门与沈姑姑三帮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沈姑姑却一改柔弱,直问到瞿宇脸上:“你说那账目往来,是以先夫名义还是六合门名义?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项产业不是先夫所创,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广济天下,以一人养活整个六合门和瞿门也就罢了,难道就注定欠了你们的不成?我原以为你们争的是道义大事、武功源流,我妇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说,我倒要问一句,你们争的到底是六合门主还是先夫的产业?若是六合门主,与我无干,我不管。若是先夫产业,嘿嘿,他还自有寡妇义子在,却也不容他人乱动。”
她这一篇话极为厉害,瞿宇与“外三堂”郭、刘、杨三人一时讷讷愕住。他们四人之争,一部分为这六合门主,其中一大半还是为瞿百龄生前所创下的这富甲一方的产业,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只想:争得这六合门主之位,产业自然也水到渠成。没承想沈姑姑虽为女流,一张利口却远较瞿宇及郭、刘、杨三人锋锐。四人又先承认了她与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认。场面一时僵住。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段是非不知如何了结了。
却听堂中有一人道:“够了,你们六合门也好,瞿门也好,还是沈姑姑也好,你们家务内讧,能否等到外人不在时再说?我们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夺家产的。小可钱庄与瞿老英雄生前有些账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账。郭师傅、刘师傅、杨师傅、瞿少爷,我不管你们谁人主事,待与堂上诸人把账目清理干净后,你们再争如何?到时钱货清、兄弟亲,你们也好知道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众位,可觉得我说得有理?”
说话的却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边“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吴四,以及种种人等一齐说好。瞿宇、郭、刘、杨与沈姑姑闻声都一愣,他们虽争家产,却也不愿名声外扬,并未请客,开始以为堂上坐的都是对方邀来以助声势的朋友,没想到大多却是和瞿百龄生前有生意来往的朋友。
瞿宇与郭、刘、杨正不知如何回应那词锋锐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阶下,一齐应“是”,逼沈姑姑把账目先交出来。心想:等账目一清,待外人散尽,不信你不认软服输。沈姑姑本极不情愿,但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道:“超儿,你去姑夫床头……”然后贴着冷超耳朵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串钥匙,“——把那个小黑铁箱子搬来。”
冷超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得感慨系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的一摞一摞全是账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门这些年的账目。账本虽多,但六合门瞿老英雄交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贴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日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账,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到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这字,想起这老人真是一生仔细,眼中泪不由得就滚滚而下,一双眼登时花了。开开铁匣,见里面有薄薄的两个册子,封面上注明的有字,一个写的是“外欠”,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超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都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账房来,叫他跟着冷超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得都是汗。
只听冷超念道:“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超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阜阳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这瞿老爷子手笔果然大,光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能还得上这么多外账?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发冷,记账的杨兆基也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发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账来,也剩不下什么了。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小钱,也没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得担心起六合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日交割”然后画了个叉,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日某日出兑,价银已得”又画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六合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账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得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超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六合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整,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交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的一声,然后“砰”的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的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的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