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沾上一个“乡”字,就让历史的触角直接伸向底层。
古之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合称为“乡党”。《论语》中有“孔子之于乡党,恂恂如也”。学者梁漱溟说,近代中国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对乡村的破坏史。而乡村的破坏史,同样也是一部“乡党消亡史”。
古代官僚体系的一大特点是“皇权不下县”。由此,那些处于社会根基的乡党们,他们的社会关系自然也就不接受官府的直接干预。既然官府不得干预,那么乡党的运行规则就由自己来定,正所谓“乡人自治”。当然乡人自治,也不是说他们各自为政,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所谓自治,是由乡党中那些进过贡院、考过功名,或做过官的,有知识、操行、人格背景的“斯文人”主导。对于乡党间的纠纷,一般由里甲长、乡约来主持调解。在乡村社会的舞台上,这“关键少数人”是主角,是头牌,是民意的代言人。每逢喜事,他们往往会衣冠楚楚地站在村口,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露出八颗牙,打躬作揖迎送贵宾;祭祀时他们带领宗亲,抑扬顿挫、语速徐缓地念着祭文;若乡党有诉(讼),他们就端坐祠堂中央,耷拉着眼帘、沉默不语,听完双方痛诉后大喝道:“你们都是不肖子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一个普通人想要科举高中,除了天生聪颖,还需要祖上积攒下来的阴德,成功率实在低得惊人。如果一个人能识文断字,谙熟“乡党应酬”,乡党们肯定会委托他办他们办不了之事,简单如过年书写对联,繁复如上通下联、左右逢源。他一旦被乡党们认可这方面才能,就会晋升到基层斯文人之列,也就有资格成为乡党的领袖——乡绅。
官府中人喜欢结交乡党,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趋于亲情化。原本你我就是乡里乡亲,如今又有缘成为官府衙门里的同僚,真是缘分比天大。而在这其中,位高权重者长一辈,仰仗权势者自然也就矮上三分。无事走访纯属里人往来问候,登门造访算是老乡互相走动;纳敬只归于乡情交流,贿赂也划为乡谊往来。送者堂而皇之,受者也心照不宣。对其中尊贵显赫者,年纪轻的直呼干爹,平辈的就尊称一声老大。同乡之间,或认了干亲,或拜了把子,或结了儿女亲家,或攀了岳丈东床;同乡圈里,张三是李四小舅子的叔叔,王五又是赵六大伯家的连襟。玩的虽然是乡情乡谊,走的却是不折不扣的裙带路线。
公门结拜乡党,使得权力庇护完全呈公开化趋势。官高位尊者犹如一棵参天大树,而那些有资格置身于大树底下乘凉的往往是其乡党。体制内渗透乡党势力,人身依附掺杂着裙带关系。到了民国时期,此风未消反长。当年的阎锡山用人原则也是“会讲五台话,就把洋刀挎”。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以血缘、地缘为纽带打造出来的社会结构,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以乡土观念作为人情的黏合剂。对于晚清时期的体制社会而言,但凡能够与官府衙门沾上一丝半点儿的关系,都会深深地打上乡土观念的烙印。费孝通先生说:“中国乡土社会采取了差序格局,利用亲属的伦常去组合社群,经营各种事业。”在貌似温情的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事实上成了一种社会交易行为。作为个体的社会人通过在这张关系网中认关系、拉关系、套关系获取社会资源,并以“及报”作为人情法则的基础。
就拿主宰晚清沉浮命运的“湘系势力”来说,曾国藩本来只是想在政治上寻求尽可能多的支持力量,没想到那些识于微时的故交旧友会成为湘军的主要将领和幕僚。这些人物本就不是安于平淡之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湖南的拔尖人才。曾国藩的湘军核心层就是由这些老乡中的杰出人物组成。不光是高层,就连“湘军”队伍中的中层和底层也基本上都来自湖南、湖北两省。而湘军本来就是打着血缘与地缘旗号组建起来的民间武装组织。
中国人有着极重的乡情意识,湖南人更不例外。湖南乡村社会有个传统,就是当地人习惯将自家居所前后方圆十余里内的乡亲都称之为“屋门口人”,平日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如果遇上“屋门口人”与外乡人发生争斗,他们不管是非曲直都会上前助拳,就算流血破财也要维护“屋门口人”的利益,所以当时在这一地区经常发生大规模的乡民械斗事件。
湘军将领生于斯长于斯,长期受到这种地域文化的熏陶,他们将这份乡情看得很重。曾国藩就坚定地认为“同县之人易于合心”,一个地方的人能够同心协力。而他的九弟曾国荃在用人上比曾国藩更为决绝,他奉行“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也就是说,曾国荃将自己可信可用之人圈定在屋门口十余里。
在湘军发展过程中,这种“唯乡人是举”的用人观念的确起到了凝聚人心、提高战斗力的作用。以曾国藩为首的湘系,就是靠着浓厚的乡土观念集结在一起的。湘军,兵源来自湖南,遍及三湘四水,以湘乡籍最多,人们以“湘军”称之。曾国藩幕府的八十余人中湘籍占四分之一,作为基本阵营是不可忽视的。湘军将帅,从创始到第二代如刘坤一等,基本上都籍属湖湘。湘军将帅随着军事发展,遍布天下,后来成为督抚提镇,由军而政,形成庞大的湘系军事政治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