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翰任一觉醒来,已是夜间。璀璨的银河挂在满天繁星之间。天地一片幽蓝,远处沙丘柔美的曲线中探出稀疏的树影,恍若梦境般静谧。
他坐起身,用惺忪的睡眼打量着四周,不禁埋怨自己怎么不留神睡了这么久。目光扫过开阔的北方时,颜翰任愣了一下:地平线上,隐约有几个极小的亮点。他还当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望。亮点的周围,竟又闪起了点点微弱光芒,渐渐地,连成一条极细的线,朦朦胧胧映在天与地之间。
颜翰任思索了片刻,陡然惊出一身冷汗:那是夏州的方向。这道不起眼的微光,是远处千军万马的营火!
距离实在太远,他无法估量这支军队有多少人马,离这里多少里。唯有一点可以笃定:若是这大军杀向青目营,小小的营寨万万挡不住如此攻势。
颜翰任不知营中探马可曾发现这支军队,王都头一行也应当早已翻过重重沙丘,未必能看到火光。看来自己还不能在这片沙漠中听天由命,必须尽快赶回青目营,或是追上王都头禀报军情。或许这任务永远无法完成,但自己必须尽全力一试。他忍住背上的阵痛,起身要走。一转脸,险些被唬得叫出声来。
面前矗立着一人,身披黑袍,胯下一匹雄壮乌亮的骏马。那人手持长枪,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
颜翰任抬头望向这不速之客的脸庞,却是被黑布裹了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隐隐透着凶光。他焦急军情,不愿节外生枝,便俯首绕过马头。刚走两步,那柄长枪突然横在自己胸前。
“你是汉人?”黑衣人的声音低沉怪异,仿佛从喉咙中生生挤出来一般,口音也带着生硬,教人听了说不出的难受。
颜翰任想起自己的装束,只得点点头。
“可识得字?”
颜翰任本欲推说不识,但转念一想,兴许能央求黑衣人骑马捎带自己一程。他便向那人答道:“认得几个。”
黑衣人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皱巴巴举在颜翰任面前,低声命令:“念!”
颜翰任目力甚佳,在黑暗中扫过那纸清瘦的字迹。他匆匆看完,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这上面写的是夏国天大的秘谋。念与那黑衣人听,自己这条性命还能留在世上?若被他一枪捅了灭口,这军情怕是要带去阴曹地府向阎王爷禀报了。他偷偷瞥向黑衣人,见他斜过晶亮的眸子紧盯自己,握枪的手指不住轻轻弹动。
颜翰任赶忙将目光落回纸上,心一横:“最多是个死,还不如冒险搏一回。”他坑头眯眼,装作眼花的模样,将脸贴近书信,苦笑道:“这天昏地暗的,还劳烦先生借个火光,我方能看清。”
黑衣人白了他一眼,将枪插在沙地上,腾出手取了火折。正要打亮,颜翰任突然一把扯过纸,吞进嘴里。
黑衣人勃然大怒,拔起长枪反手一抡,枪杆击在颜翰任腹部。“给我吐出来!”一声大喝,竟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
颜翰任听得声音也是一愣。他喘了两口粗气,捂着肚子咬牙道:“这纸是极薄的单宣,现在已化了,只剩文字记在我心中。”
黑衣人见自己声音露了破绽,便也不再掩饰。她不住冷笑:“好个奸滑的小子,我便将你斩去手脚,挂在马上,待你慢慢将心中的文字念与我听!”说罢,她举起长枪,作势要劈下。
颜翰任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凛然道:“在下颜翰任,万不得已冒犯阁下,只因实在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回军中通报,还望快马带我一程。之后,我定将书信所言背与阁下,到时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抬头望着黑衣女子,等她发落。
那女子并未接话,只是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姓名?”
“颜翰任。”
“哪里人氏?”
“大宋汴京人。”
“家里是做什么的?”
“几代行医。”
女子点点头,眼神中竟流出惊喜期待的神色:“你是否有个姐姐在辽国?”
“是有一个姐姐,如今应在辽国做医官。”颜翰任不解那女子为何这般发问,只是如实答话。突然心念一动:那女子不识汉字,听口音也不像大宋人氏。莫非她是辽国人,认识我姐姐,要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回去向她寻仇?他只恨自己嘴快,缄口不再言语。
“她叫颜予清,是不是?”黑衣女子喃喃道。她的目光渐渐温和,在颜翰任脸上仔细打量,“竟有这般巧事。你与她长得真像,方才我就该想到。”
颜翰任听她说出姐姐姓名,不由激动起来:“你当真认得她?”
女子看向颜翰任,柔声道:“你放心,我与你姐是至交,绝不会害你。夏宋之间,也许很快便有一场厮杀。你莫要回军中,我带你去个清净地方,安安稳稳活着吧。”
颜翰任坚毅决绝的眼神望向这位神秘的女子。他一拱手,昂然道:“实不相瞒,我白天因为怯战,已害死了两名战友,此刻不敢再贪生怕死。军情紧急,阁下若真心助我,请带我一路向东,或追寻宋军队伍,或返回营寨。
女子见他心意已决,便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倔强的人。我送你去吧,只希望予清姐姐日后不要责怪我!”她伸手将颜翰任拉上马,回头招呼:“坐稳啦!”
颜翰任还未及答话,那马已飞奔起来。他坐在女子身后,只见脚下地面不住向后退去,两侧沙丘绵绵起伏。凉风扑面,自己宛如翱翔在无边无际的星河之中。他顿觉心情无比畅快,几乎想要放声高歌。
那匹黑马甚是神骏,背上坐了两人,速度丝毫不减。女子一面叫颜翰任指点方位,一面细细问起他为何从军,又如何独自流落沙漠。颜翰任一一据实道来。他也向女子打听起姓名来历、姐姐近况,女子却只推说不便相告,言语中颇为伤感。所走路线也是奇怪:明明一马平川,她偏要从边上的山地绕过;有时她又忽然打马跑上高地,四下张望一番再继续前行。颜翰任暗自揣测:这女子隐瞒身份,一路又像是在躲避什么,想必有难言之隐。自己问她那些话,她摆明着不答,并未编造些假话来糊弄,倒是个耿直的人。
这般一路奔走,时辰已近黎明,天色一片昏沉。前方细密的长草掩映着亮闪闪的一条小河。女子下了马,解了辔头,轻轻在鬃毛上抚了抚,放马在河边饮水吃草。二人坐在草地上休憩。女子取出水囊干粮,递给颜翰任吃了些。颜翰任感念女子为自己辛劳了半夜,为人又真诚直率,心中已不知不觉对她渐生信任,索性将那封书信逐字背与她听。
哪知女子听了两句,便把眉头一皱,笑道:“你们汉人写字著书,文绉绉最是难懂,你将内容向我说明就行。”
“这封信并非汉人所写。”颜翰任解释道,“这是夏国太子李宁令哥写给我大宋宰相贾昌朝的,称国主李元昊暴虐无道,穷兵黩武,屡屡侵犯大宋与吐蕃边境。他已联合了吐蕃,愿做内应,请求大宋一齐出兵直取兴庆府,杀死李元昊。事成之后,他放弃帝号,移居夏州,归还原本侵占宋国的土地。”
女子瞪圆了眼,显是十分惊讶。她想了想,又感叹道:“他这么做,倒有自己的苦衷。”
颜翰任不解:“太子密谋卖国弑父,却是什么苦衷?”
“那李宁令哥原本娶了大族长没移皆山的女儿为妃。这没移氏,是夏国远近闻名的美女,又与宁令哥自幼相识,两人倒是情投意合。哪知一日李元昊见了儿媳,贪慕她的美色,竟然一纸诏令命她进宫做了自己的妃子。估计李宁令哥怀恨在心,才出此下策。”女子语气有些忿忿,“信中说李元昊暴虐无道,并非没有道理。”
颜翰任摇头道:“这般丑事,在中原也偶有发生,最后结局大多不是国破,便是身死。他父子二人还不知如何收场。”
女子感慨了一番,便一跃而起:“终究不是咱们的事,现在还是赶路要紧。对啦,你回军中后,万不可对人提起我的形容装束,免得惹出是非。”说罢,她牵过马来,带上颜翰任继续东行。
待到日头挂在东方,二人已来到白杨林。女子将马缓缓停在林前,歉然对颜翰任道:“我不能再向前了。你若独自走到军营还需多久?”
颜翰任下了马,向女子行了礼:“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一个时辰便能走到。相救之恩,颜某铭记在心。”他犹豫了一下,又抬头问道:“临别前,可否让在下一睹真容?”
明丽的杏眼闪过一丝落寞。女子轻轻道了声保重,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颜翰任懊悔不已:“这位姑娘救我性命,送我来此,却不肯透露姓名,又不知样貌,日后如何报得大恩?我这一问,她定是将我当做轻薄之徒了。”
他在树林中一路走,一路想。刹那间,身后似乎有隐隐的呼唤,拉着他又回头望向白杨林外。透过繁茂的枝桠,颜翰任望见远远的小山坡上,一人一马正伫立在阳光下,面向这里。
他顿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