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偏西,将广袤的沙漠照得金灿灿一片。远远望去,教人晃得张不开眼。天空粘稠得没有一丝风、一片云、一只飞鸟。声声清脆的驼铃由远处飘来,地面翻滚的气浪隐约映着一支商队,在这不毛之地蹒跚而行。
队伍有五十余人,十几峰骆驼。皆是骏马长刀,默默前行。一名骑手回头从马鞍边取下水袋,刚要凑到嘴边,目光便呆呆定住了。他也顾不上喝水,慌忙策马赶到队伍中间,指着身后,向一名瘦削汉子急匆匆地喊道:“普布大人,那厮还在跟着咱们!”
这普布显然便是商队的头领,约莫四十上下,披着墨绿长襟丝袍,狭面长鼻,脸色绛红。他身形短小,却偏偏骑着一匹高大雄壮的骆驼,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普布回头望去,众人的目光也随着落在远处高耸的沙丘边。
沙丘脚下的背光处,立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黑袍乌马,纹丝不动。轮廓闪耀着刺眼的亮光,如同一尊生铁塑像。
商队中响起一阵咒骂声。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按耐不住心中的烦躁,抽出长弓瞄向那黑衣人,却被身边一名上了年纪的向导按住了手腕。
“省省力气吧,次仁。你若能射中,他也不会跟了咱们五日了。”
年轻人心有不甘地收起弓矢,扯起嗓子,冲着黑影用吐蕃语大声吼道:“缩头畜牲,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
黑衣人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全无一点动静。
血气方刚的次仁又用党项语和契丹语轮番骂了一遍,依旧全无效用。老向导摇摇头,皱眉对普布道:“老汉我虽不中用,却也在这一路跑了有十七八年,辽、宋、夏三地的官道匪道都有交涉,唯独没见过这号角色。就算来劫道,也不是这般路数啊。”
“他孤身一人,奈何不得咱们。一路小心谨慎就好。见这人身手,绝非寻常响马。”普布捻了捻下颌的胡须,又下意识地在胸前按了一下,便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不论这黑衣人来意如何,普布打心里倒是有些佩服他的毅力与胆量。
这行商队从吐蕃出发,入夏国境内,经由兴庆府,做了一笔关系重大的买卖,又满载财货,正向东南朝着大宋的边境进发。
前些日子,这趟路途可谓顺风顺水。只是五日前,莫名其妙地闪出一骑时隐时现的黑影,始终与商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队伍前行,他便尾随在商队之后;众人停下饮食休憩,他也消失在沙丘深处,等到商队开动时再不经意地冒出来。
起先两日,普布派人向黑衣人喊话,试着摸清对方来意,可不论说些什么,讲哪国语言,那人只是不答。渐渐地,话语变成了谩骂羞辱,黑衣人仍是不为所动。几番下来,加之干渴日晒,众人被他磨得既焦虑,又担忧。
次仁等几名精于射术的护卫自告奋勇向普布请战,黑衣人一旦靠近,立即以箭矢招呼。次仁脾气暴烈,每箭都全力拉满了弓,决意要取他性命。谁知那人骑术精湛,胯下坐骑又极为神骏,纵马在射程几丈外飘忽不定。射手们辛劳了半日,也拿他无可奈何。
普布跑了多年商,也没见过这般怪人。想要派出零散骑手追赶擒获,只恐不敌对手,白白损失人马。今早日头初升之际,那黑衣人又在一旁闲庭信步。普布不堪其扰,心一横,令三十名骑手分三路包抄堵截,余下的在原地守住货物。
骑手们带着滚滚沙尘全力冲向黑衣人,在大漠深处往来追逐,也不知绕了几圈,却始终追他不上。那人像是有意挑衅,追兵一旦离远,便放慢速度。这般从清晨跑到晌午,黑衣人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骑手们归来之时,都是人困马乏,疲弊不堪,连骂人的力气也不剩了。普布便让众人下马吃饭休息,再缓缓前行。谁知此刻那家伙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只要抓紧些,天黑时就能走到那片白杨林。林子后有片浅滩,可以饮水扎营。再往前过了隘口,便是宋国的地界了。”老向导指着远处一片影影绰绰的黄绿色对众人说道。
“今晚不休息,到河边装了水就继续走!”普布立刻以威严的语气下了命令。
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起来。普布摆了摆手:“弟兄们忍耐一两日,前方地形复杂,只恐遭遇变数。等到了大宋地界,人烟密集,便安稳得多,那时休憩痛饮不迟。”众人再不敢言语,埋头继续赶路。
天色渐暗,空气慢慢凉爽起来。那独来独往的黑衣人也消失在暮色中。
待到新月初升,繁星满天,商队已到达白杨林前。普布怕林中有异,派四人进了树林打探,还未回报。众人突然听得身后“嚓嚓嚓”一阵疾响,竟是黑衣人催马挽弓,身背长枪,从右后方冲了上来!
人群立刻呐喊起来。普布临危不乱,指挥大家结阵挡在骆驼群之前。几个手快的护卫拉弓要射,黑衣人又忽然飘到左侧,抬手一发响箭,刺耳的尖啸直指白杨林深处。
“他娘的,树林里果然有埋伏!”众人一阵慌乱,不由得向林子里望去。但见叶影星星点点,排排枝干亮如白银,哪有半个人影?
这一打岔,黑影已抛下弓箭,闪电般掠过队伍,甩出一根绳爪。只听得一声惨叫,骆驼还停在原处,背上的普布已被长索绕住腰间,拽飞了出去。
次仁猛一回头,刚好与黑衣人打了个照面。只见他头脸都以黑布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流星在黑夜中划过。次仁急忙拈弓搭箭,往他背后射去。一声闷喝,那支箭插在了左肩上。身影微微一晃,速度却丝毫不减,拖着普布窜出十余丈,陡然勒马。
黑衣人挽住绳索,取下长枪紧紧抵住普布的咽喉。普布被拖了这么一段,已是痛苦不堪,双腿在沙地上不住蹬踏。
众人又惊又恼,个个怒目圆瞪。只是恐他伤了头领,不敢上前。
黑衣人俯下头,用极低沉的声音吩咐了两句。普布喘了几口大气,勉强做个手势,示意大家放下武器,向后退去。黑衣人微微点头,枪尖向下一拉,将那件墨绿长袍剖开,随身细软散落一地。普布立刻惶恐不已,伸手要夺地上的一张信笺,却慢了一步。那信笺已被枪尖戳穿挑起,抓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又检视了地上的物件,挑起一枚鎏金小盒,对着月光打开查看了一番,连信一并收起。他顺手抖落绳索,拍马而去。
须臾间,荒漠中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